隐约感觉到身侧的人往自己这边投来一眼,听他开口时,是笃定否认的语气,“秦某并不曾听说此事,其中或许有些误会,还请裴娘子慎言。” 这个回答,出乎屋内所有人的意料。 屏风后的人似被这回答惊住,哽咽于是转为细不可查的啜泣,窗边的光亮照在屏风上,让屏风轻而易举显出一道无助颤抖的身影。 苏嬷嬷则直接多了,立即接过话茬,“如此大事,侯爷怎会应答的如此轻率?此事关系一娘子的将来,实在不可戏言,还请侯爷再仔细想一想。” 随着苏嬷嬷开口,屏风后的啜泣声比先前高出些许,似是牵扯到伤心事,止也止不住。 这期间,苏露青的视线又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见秦淮舟正欲开口,忽然不着痕迹的扯了他一下。 而后对上苏嬷嬷的视线,打量其面容的同时,似有所指的问道,“是吗?” 苏嬷嬷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忽然怯从心底起,忍不住坐直了些,期期艾艾道,“婚约之事可不是儿戏,若不是真的,一娘子一个待字闺中的女郎,何必要豁出脸来主动提起?” “嗯,”她点点头,像是被说服了,转而看向屏风处,从屏风映出的身形轮廓,判断屏风后的人此时状态,“如此大事,这么小就定下,裴娘子还记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信物?” “回苏都知的话,这信物,曾经是有的,”屏风后的人缓缓开口道,“只是十七年过去,我的那份,早已在进入掖庭以后遗失了。” “信物是什么?” “是一副玉珏,两家各执一半,当年祖父将裴家的那一半给了我,直言让我务必保管好这枚信物,哪怕祖父下狱那日,也专门提起它来,让我千万不要遗失,可惜……” 屏风后面传来更为压抑的哽咽声,“是阿昭无能,护不住祖父交代的信物……” 大齐风俗,定亲男女以珏为信物,双方各执一半,此举多见于指腹为婚时期,之后两家若因种种变故断了联系,后代便会凭借此信物寻亲,完成婚事。 所以这番话听上去无懈可击,如今拿不出信物,也有合理的解释。 掖庭弱肉强食,即便刚进去时,身上还有些好东西,过不了几时,也会因种种变故,失去这些东西。 算算年纪,小娘子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即使有母亲乳母相护,像这种罪臣家眷会藏着些什么,也早都被掖庭的那些人摸清楚了。 苏露青听完这番话,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淮舟,以眼神示意他: (人家的证词已经说完,该你了。) 眼见着秦淮舟忽然变得若有所思,“……玉珏,的确有过。” 秦淮舟这话,本是只对着苏露青说的,连声音都比平时压得低。 但苏嬷嬷耳朵尖,且一直关注着他这边的动静,一听到他回答,立即双手合十,大声说,“谢天谢地!连侯爷都这么说,此事就更做不得假了,我家一娘子,的确与侯爷有婚约!” 说着,面上又献出悲戚之色,“既然有婚约,一家女又怎么能许两家呢?求求侯爷,劝劝老秦侯,收回成命吧——” “嬷嬷……”这次是屏风后面的人出声打断苏嬷嬷。 “一娘子别怕,如今你已寻到亲人,再不是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有嬷嬷在,还有侯爷在,哪怕只是看在裴相的份上,大家也都会善待一娘子的。” 苏嬷嬷宽慰过屏风后的人,小心翼翼转向秦淮舟,“侯爷,过去这些年,一娘子实在吃了太多的苦,是我这个老婆子不中用,没护好她,才叫她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有侯爷在,定是不会再让一娘子受委屈了,对不对?” “侯府寻旧友家眷多年,自不会在寻到人以后,又怠慢于人,不过,” 秦淮舟顿了顿,道,“昔年旧事,记忆时常会随着年月发生偏差,二位今日所言,秦某记下了,若确有其事,侯府自会给二位一个妥善的交代;若是误会一场……” “不会是误会的,”苏嬷嬷急急忙忙插话,“当年的婚约,老婆子在场,依稀记得见过那信物。既然侯爷也说过的确存在那块玉珏,我便替一娘子先谢过侯爷,一娘子定会安稳留在别院,静候之后侯爷的安排。” “嬷嬷!” 屏风后的人这次有些发急,身形略动了动,往屏风外探出一只手。 纤细手指微屈,像是比了一个手势,在苏嬷嬷看过来时,又晃了晃,提醒着还有一件没有说出的事。 “哦!瞧我这记性,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嬷嬷风风火火转向室内一角,碰触一样物什来,“这样东西,一娘子不敢受,想请侯爷代为退回。” 话赶话到了这里,东西也被摆出,无形中转换了一轮话题。 苏露青坐在原位,视线从屏风处,短暂的移到苏嬷嬷手里捧着的物件上。 是个半梨形的物件,长过一臂,蒙在外面的布套揭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琵琶。 象牙轴相,琴头雕的凤尾有如流畅祥云,琴板上绘有百鸟,但百鸟飞翔簇拥着的却非凤凰,而是一对鸳鸯。 苏嬷嬷抚摸着琴板,面露戚戚,“这把琵琶,是清远伯世子送来别院的,清远伯世子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一娘子从前擅琵琶,专程命人送来这把琵琶,还让府中人带话,说他敬佩裴相当年风骨,听闻裴家后人流落至此,心中生怜,想……” 说到这里,苏嬷嬷再次顿住,抹了一把泪。 苏露青扫过去一眼,“接着说,他想如何?” “恐怕苏都知听了,会赞同那清远伯世子的话,” 苏嬷嬷唉声接着说,“清远伯世子虽未成婚,若要议亲,也非难事,但……那位世子并不愿迎一娘子为正妻,却又表明心迹,说自己情深难以自持,往后定会好好待一娘子,以慰裴相在天之灵。” 裴相是“反臣”,若无翻案,他的孙女无论如何也都是罪臣之后。 王侯之家不会选这样一位罪臣之后做侯爵娘子,至于次一等的世家,即使敬佩裴相昔年风骨,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让扶摇直上的世家子弟与其成婚。 老秦侯虽说能为其寻一门适合的亲事,也无外乎是清贵旁支一脉,余生仍只能偏安一隅。 再退一万步,不执着亲事,世间待女子总是更为苛刻——女子若要立足,除非手中握有无可取代的技艺,能勉强挣扎出一番天地;次一些的出家剃度,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再次一些,或许就是听天由命。 眼前这把琵琶就像一场邀请,是名分还是富贵,全隐在那幅百鸟朝鸳鸯的彩绘图中。 “所以,”苏露青在心中思量片刻,目光从琵琶上移开,看向屏风后柔怯的身影,“那件一定要秦侯解决,否则便会要命的事,是什么?” 无论是旧时婚约,还是眼前这把琵琶,都称不上什么要命,她不感兴趣,也不知能依什么先例化解。 但她是因这桩“要命”的事,才与秦淮舟连翻周旋,最后推脱不开,才以问询靳贤为条件,同意和秦淮舟一起来别院。 如今靳贤突然发疯失智,她所查之事被迫中止,着实没有更多的耐心浪费在别院。 “就是这件事呀!” 苏嬷嬷面上焦急,“一娘子心中守着婚约,如今却又被清远伯世子以一把琵琶要挟,心中实在煎熬,人也更加消瘦。 苏都知或许不知,一娘子幼时曾跟随琵琶大家学习琴艺,裴府变故之后,一娘子就再也没机会拿起琵琶。 如今得见这把琵琶,本是喜出望外,但如今,这心爱之物竟成了旁人的羞辱。 那清远伯世子还隔三差五就着人来问一娘子的态度,一娘子既不愿答应,又不敢回绝,就这样日日受尽煎熬,前些时候,险些就随着裴相一道去了……” 苏嬷嬷这次说完直接放声痛哭起来,惹得屏风后面的人也跟着轻声啜泣。 哭声在屋子里萦绕,更是紧锣密鼓的往人脑子里钻,苏露青听不下去,也劝止不住,干脆起身离去。 出来时,见秦淮舟单手拎着琵琶赶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奇道,“里面的事,秦侯有定论了?” 秦淮舟摇摇头,“先回去再说。” 回府以后,两人各自收拾一番,换了家常的衣服,分据桌案两边,是和之前商议事情时差不多的架势。 从别院带回的琵琶搁在案上,仿佛是这场商议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那副玉珏,的确存在于侯府和裴家,但不是婚约。”秦淮舟开门见山。 “这么说来,玉珏是真,婚约是假?” 她伸手极随意的拨了一下琴弦,琴弦没有调过,拨出的声音没在调子上。 又拨了几下,才道,“那两人真真假假说了一通,听起来有理有据,说不定是你自己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她没有抬头,目光仍落在琴弦声,只听着秦淮舟的声音缓缓落入耳中,“当年两家或许有意,但——” 不知为何,他后面要说的话忽然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去一眼,见他移开视线,先落向一旁,然后视线低垂,也看住弦上,接着对她说,“那之后不久,裴相出事,许多事搁置下来。裴相匆匆留给父亲一副玉珏,说这是裴家的传世之宝,他担心抄家时保不住,托父亲代为保管,若将来裴氏有后人侥幸存世,便将玉珏交给裴氏后人。” 原来是这样。 她又拨了一根弦,弦声低沉,音调同样不准。 跟着开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将玉珏物归原主。” “父亲一直希望能够物归原主,但,物归原主之前,总要确认是不是还对了人。” 她笑出一声,这次手指滑动,四弦一声,弦音七零八落,“人都在别院,特征也能对上,侯府到现在,却还是在怀疑吗?” “毕竟十七年不见,形可仿,事可循,加之与裴相有关的三人突然如此凑巧的相继现身,事出反常,小心些总没错。” “所以,”她屈指叩了叩琴板,琴板回应的声音凝而不沉,回声悠远却不空,的确是把难得的好琴,“秦侯是把这件事当成案子,准备破获吗?” “若是案子,苏都知可有兴趣?” 像是知道她会想什么,秦淮舟又补充一句,“此案,线索重合,人证重合,苏都知若感兴趣,秦某自当全力以赴,以占先机。” 隐于无形的激将法,虽一眼看破,但管用。 事情告于段落,她的注意落回被他带回的琵琶上,“这东西,你打算替那边退回去?” “在别院时,看你听到此事同样茫然,我猜清远伯府的事,并未与我们打过招呼,想来只是清远伯世子一人的主意,”秦淮舟看了看琵琶,又看了看她,“明面上,父亲已说过要认她做义女,侯府的义女,更不该被人如此轻贱,所以,我想请苏都知出面,给他一个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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