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支吾:“我的眼睛骗不了人,可不就是这么觉得……”见他气不打一处来,很担心他会伤身,忙压了压手,“好好好,陛下与齐王都美。我那日是第一次见齐王,很新鲜罢了。” 皇帝怅然颔首,“朕懂了,你见朕太多,不新鲜了,所以觉得别人更好,你这个喜新厌旧的人!” 多严重的指控啊,不过虽然让他伤心,却好像是事实。 苏月难堪地咧嘴,“多见几次就不新鲜了……中秋的大宴上,齐王应当会现身吧?我听鲁国夫人说他身子太弱,不能娶亲,好可惜啊。” 皇帝固然一心捍卫自己的地位,但对于这位阿弟,还是十分疼爱的,“他自小身体不好,别人琢磨吃什么好菜,他只能考虑吃什么药。这些年朕在外征战,每常听说哪里有神医,就想尽办法把人找到,送回姑苏去。可惜看了很多大夫,没法根治他的病,都说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娶亲这等伤元气的大事他干不了,所以太后将希望寄于朕一身,权家血脉的延续都得靠朕,你知道吧?” 苏月迟迟应着,“陛下能者多劳。” 话倒是挺会说,但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她都装傻充愣。刚才明明那么好的时机,她只要答一句对他有意,他明日就可以在朝堂上宣布,准备迎娶皇后了。可惜她就像个实心的大鼓,怎么敲都没有回声,他不由感到气馁,答应太后立春之前娶亲的,这个承诺不知能不能兑现。 眼眸一转,“辜娘子,你可是二月里的生辰?”他好声好气打探。 苏月说可不,“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呀。” “那你明年二月就年满二十了,照着姑苏嫁女的习惯,不宜再蹉跎了,是么?” 其实辜家人对女儿成不成婚这件事,向来没有什么执念,遇见好的嫁了,遇不见好的常养闺中,也是小事一桩。主要辜家上一辈的两位老姑母,婚后都很不幸,大姑母嫁了富商,娘家家底不如人,被婆家看不起。二姑母的郎子隔灶饭香,爱与别人的妻子不清不楚,连好友房里的人都勾搭。二姑母临盆那日,他被人捉了奸,寒冬腊月扒光了绑在院子里,差人回家要钱赎身。二姑母受了刺激大血崩,虽然后来救活了,但月子里的病医不好,熬到二十八岁还是死了。 有那么凄惨的先例,阿爹便与阿娘说,别人家的女儿娶进门,自家能尽心善待,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好与不好都由人家说了算,心里终归不踏实。所以要找个离得近,讲理的读书人,退一万步,这读书人要是不上道,娘家出马还能揍他。倘或嫁给了武将,她那几位哥哥不够人家一指头,仔细掂量过拳脚手段毫无胜算,所以权家派来的媒妈妈一登门,阿爹的脑袋就摇成了拨浪鼓。 现在他又来刺探消息,梨园刚上手,何谈儿女私情! “不是说过么,我的婚事自己不能做主,得问过阿爹阿娘。”她尽可能地拖延糊弄,“等什么时候我得了空,回姑苏一趟,看看阿爹阿娘怎么说,再回来告诉陛下。” 她满以为自己很高明,却不知道这个借口用不了几日了。辜家全族已经到了上都城外七十里,至多还有两日就进城了。 皇帝心里大笑三声,自觉胜利就在眼前,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但眼下还得按捺,遂故作深沉地点点头,“说得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子是个守旧的人,和朕一样。” 苏月看向他,总觉得和风细雨的外表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阴险狡诈。可她不敢往深了探究,也不敢追问,天晓得他会蹦出什么惊人的点子来。 反正今日被弹劾一事,也算圆满解决了。她受了御史台官员的挤兑,但罚俸并未真正实行,伤害并不大。 “那臣这就回梨园了。”苏月道,“我要回去重拟章程,彻底根治这个毛病。乐工虽苦,也要自爱,不能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言官拿住了把柄,以此贬低我们。” 皇帝也不相留,“去吧,朕等着看你整顿的结果。对了,你的那条巷道,朕让人加了半边顶棚,如此暑天晒不着,雨天淋不着,走起来越发顺畅,你想见朕时可以说走就走。” 苏月听了,百感交集。平心而论,皇帝陛下是真的尽心了,可是他的身份,却比当年的权家大郎更令辜家人畏惧啊。 帝王的恩宠能维持多久,很难说。彼此相识不过半年,兴头上花好稻好,心都能掏出来,过上几年扪心自问,又后悔自己瞎了眼。她明白一个道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与其将来被丢在一旁,不如做陛下心头的朱砂痣吧。一面占尽便利,一面自由自在,不比困守掖庭生孩子强多了。 祖传做生意的头脑,清醒且能明确分辨赚赔,苏月嘴里道着谢,预备退出乾阳殿。 皇帝含笑,“朕送你到门上。” 心里可说是高兴坏了,对过两日局势的惊天逆转充满期待。 苏月见他眉眼里都是舒称,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欢喜什么。他要送,不能拒绝,便跟在他身旁迈出了乾阳殿,在他黏腻的目光下辞别,只想脱身。 “朕真是不忍与你分开。”他忽然说,“要不然你别住在梨园官舍了,朕每日派小轿过去抬你吧。” 苏月说:“陛下,君臣之间是不兴这样的。” 就知道她不会答应,这人一副铁石心肠。皇帝只得作罢,又问:“外面日头这么大,你不曾打伞吗?” 万里来传话,她料想出大事了,心慌意乱什么都顾不上,还打什么伞。便摇摇头,“我耐晒,扛得住,陛下不必担心。” 皇帝左右的人都极有眼色,话音方落,淮州就送来了一把油纸伞,“娘子路上撑吧,油纸底下垫了深绸,能挡雨也能遮阳,是陛下下令为您特制的。” 苏月讶然接过来,“陛下有心了。” 皇帝云淡风轻,“你在圆璧城办事,难免要外出,这伞轻便易携带,可以伴你每个艳阳高照,和狂风暴雨的日子。” 苏月听了,把伞撑开,见柳青的伞面上画了一枝雨过梨花,地上还有打落的零星花瓣。更玄妙的是花枝上端有落款,标注着做成的时日,及一枚鲜亮的朱砂印章。仔细看,落印是“政通”二字,政通是当下的年号,她就明白了,这画作必定是皇帝陛下的手笔,难怪他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也不说破,等着她来夸赞。 “陛下还擅丹青?”她这回倒是实心实意佩服他的,惊叹他的笔触这样精细,能将梨花的柔美刻画得淋漓尽致。 皇帝谦虚地微笑,“朕文韬武略,虽然靠双拳打下江山,琴棋书画却也稍通。这画是朕为你一人所作,世上没有第二把了,你要珍惜知道么,别枉费了朕的心意。” 苏月连连说好,“我竟有些舍不得用它,这么大的日头,别把它晒坏了。”说着当真把伞合起来,紧紧搂进了怀里。 皇帝一看,心火燎原,四外冒热气。她这么做,会让他浮想联翩,自己的精神附着在了那把伞上,她搂的哪是伞,分明是他啊! 细密的汗渗出鬓角,忽然觉得好热,这七月的天气果真不可小觑。 忙乱中拉出手绢来擦拭,云绫在眼前飘来荡去,眼尖的苏月一下就认出来,这不是自己丢了的那块吗? 先前一直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了,现在一见才记起来,那回他病了,自己去徽猷殿照应,怕撤开热手巾后伤处受凉,她把自己的手绢盖在他胸口上了。后来不翼而飞,她也忘了,到这会儿才知道被他藏了起来,要不是今日他露馅,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抬手想去够,那只手在他面前划拉,皇帝很疑惑,“你做什么?” 苏月指了指,“这手绢是我的……” 他不由一怔,“你的手绢……怎么会在朕这里?” 真是个好问题,苏月道:“反正肯定是我的,别问为什么。要是细究,定是您昧下的。” 面对她的笃定,皇帝恼羞成怒,“朕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你还要说得如此直接,难道是想让朕惭愧吗?” 苏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想把手绢要回来是不可能了,他喜欢就留着吧。 无奈地收回手,“我回去了哟。” 皇帝把手绢塞进袖子里,接过她的伞,打开又再递回去,“物尽其用如知人善任,不闲置,就是最好的尊重。” 有时候想想,他确实是个很神奇的人,一面如少年般执拗热血,一面又有帝王壮阔的心胸。时不时耸人听闻,又时不时令人精神振奋。 苏月握住伞柄,退后两步伏伏身,方才顺着台阶下去。这一路没敢回头,知道他一定在目送他,因为两掖侍立的内监仍旧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这是皇帝在场时必须保有的敬畏。 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感到烦闷,他把自己弄得那么纯情做什么,快要奔三十的人了,一点都不决断。可是他的不决断,又好像只对自己,这阵子听说安西府的都护已经被放回去了,可见他的计划顺利实行了。他在政务上雷厉风行,对待她时粘缠了点,也不算太讨厌。 向北走,走到陶光园前时,苏月没有犹豫就转身登上了长廊。长廊尽头连着她的专用巷道,她要去看看顶棚做成了什么样。从门上远眺,西边半侧果真建起了廊道,成排抱柱根根直立,上面加了出檐,将这巷道分割出了阴阳两面,以后往来确实会方便许多。 唇角慢慢仰起来,头顶有遮挡,脚边有灯火,一切都刚好。忽略了那人的狂妄无聊,细微处的用心还是很令人感动的…… 不太妙,感动得太多,就不觉得他不是良配了。赶紧甩甩脑袋告诫自己,一定要做让他求而不得的女郎。 方诸门外还落着锁,走到尽头也进不了圆璧城,于是她重新折返通过玄武门,仍旧走青龙直道。手上的伞,撑出了一片阴凉,连阵阵蝉鸣也离她很远似的,这就是有人擎天的感觉啊。 只是回到梨园,心情就变得沉重了,把管事的人都叫到面前,御史台弹劾的内容向他们转述了一遍,最后问:“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太乐令长叹,“我就知道,过于宽待必会引发内乱。不是说大娘子不该善待他们,实在是不加约束,势必有人趁机作乱。” 太乐丞道:“卑职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所有乐工都须服从分派,还如以前一样。” 苏月问:“若果真在那些府邸遭受了不公,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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