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乐令道:“朝廷不是颁布了政令吗,若有亵玩乐工着,轻则丢官罢爵,重则下狱流放,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苏月自己做过乐工,知道界定的艰难,“逼着你喝一杯,算不算亵玩?单独传见要你奏曲,两眼在你身上巡视,算不算亵玩?”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主张了。 苏月沉吟良久道:“设立巡检吧,派遣到各个府邸的乐工万一被轻慢,立时就能回禀巡检,记录在案。每家赴邀的乐工少则三五,多者一二十,总不见得人人被欺凌。受了委屈的下次可以免于应邀,一切如常的须得服从调遣,陛下早前和我说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我疏忽了。从今往后还是得有章程,若想人敬你,先得自尊自重。乐工们都是吃朝廷俸禄的,主家有赏是意外之财,倘或变成恶意的索取,那就对不起陛下的宽宥和栽培了。” 众人合计了下,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梨园每天都有一二十个邀约,每一处都派官员押队,实则是不现实的。如果设了巡检,定时走遍这些门第,遇上不公把经过说清楚,事后再行核实。梨园之中唯有受辱是头一等的大事,因赏钱少便借故推脱,一经发现要受重责,以前那些处罚的手段,至今仍旧令人闻风丧胆。 这厢议准了,照着规章实行下去,接下来果然再也没人合起伙来挑肥拣瘦了。苏月开始预备全心应付过两天的中秋大宴,《霓裳羽衣曲》曲破那段,从男部里挑选了十六人跳软舞。身姿柔软的儿郎们穿着轻如烟霞的缭绫翩翩起舞,聚在一起旁观的前头人看得花枝乱颤,指指点点这个健美,那个舒展。 颜在抱着胸发表意见,“这缭绫太素,看上去有些寡淡,莫如在鬓边簪一枝蜀葵吧,又大又红又奔放。” 女郎摆弄起男子来,也是很有想法的。苏月觑觑她,以前谨小慎微的朱娘子如今两眼放光,蓬勃的想象力都快顶破天灵盖了。 正当她打算同大家商议一下,该给舞者身上加些什么配饰的时候,见国用从外面进来。边走边朝场上探看,笑着说:“娘子正忙呐?” 苏月拱了拱手,“班领来了,陛下有吩咐吗?” 国用说没什么吩咐,“让奴婢来接娘子而已。” “接我?上哪儿去?”她嘴里问着,手里的曲谱已经递给了颜在。 国用掖着两手,笑得神秘莫测,“娘子莫问,跟奴婢走准错不了,到了那里自见分晓。”
第50章 苏月不明就里, 但还是跟随国用走了。原以为皇帝召见她,应当往南去,没想到被领着一路向北, 到了龙光门上。 穿过深深的门洞, 便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她愈发迷糊了,难道是要出宫, 到城内去逛逛? 她没有上车,走到窗前撩了下窗帘, 果然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便道:“陛下,我忙得很呢,要是出去吃喝玩乐, 我就婉拒了。” 所以女郎有事业, 实则也不是多值得快乐的一件事, 因为很容易遭到冷落。而且她的胆子真的很大,连皇帝陛下亲自驾临她都能推辞, 下回要是派人传话,恐怕她就要抗旨不遵了吧! “上来。”皇帝寒声道,“朕在你眼里, 难道是只会吃喝玩乐的人吗?朕来找你, 必定是有要事, 就算没有要事,你也不能不奉陪。” 话都这么说了,看来打不了一点商量, 苏月只得在国用的搀扶下登上车,提着裙裾嘀咕:“我忙了一整日, 怕身上的汗味熏着陛下。” 皇帝道:“朕不嫌弃你,再说你御前失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朕若是同你计较,不光你,你们整个辜家都要被你连累。”说着又很好心地提点她,“日后可要小心行事了,毕竟有家有口,不能冒冒失失,心里只想着自己。” 苏月觉得这人怪得很,又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威胁她。远在姑苏的家人还要被他利用,实在是没天理。 她不答话,皇帝敏锐地觉察了她的腹诽,也不生气,豁达地笑了笑。 苏月朝外面看,马车笃笃穿街过巷,也不知要去哪里。在梨园的这些日子,她倒也经常外出,但上都实在太大了,很多地方她都没去过,也不大认得路。 扭回身问:“陛下,莫非您要带我去齐王宅,与齐王会面吗?” 苏月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的脑筋转变之快,毕竟和他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越是剑走偏锋,越符合他的作风。 可惜猜错了,皇帝凉笑,“有想法很好,但不能异想天开。权弈平时需要静养,我带你去打搅他,这是我身为阿兄该做的事吗?” 猜不着,苏月便放弃了。无聊地转过头张望,马车穿梭在里坊之间,前面就是最大的集市。落日余晖照亮了半边城池,上都的夜市就要开场了。如今天气热,白天街市上几乎没什么人,都等太阳落了山才出门。 早前她刚来上都的时候,民生还没恢复,大街小巷蔓溢着一种苦中作乐的味道。现在再看,人们脸上的神情变得从容了,可见一个安定的王朝能让百姓脱胎换骨。这大多时候很让人讨厌的权家大郎,恍惚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与有荣焉。 “南市和北市,还要大加发展。”他对她描绘起了将来的规划,“洛阳城营建好后,朕打算迁都关中,到时候建一个更大的梨园,让你呼风唤雨。” 阔建梨园当然让人欢喜,但迁都可不是小事。苏月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太过劳民伤财,不解地问:“这里不好吗?前朝定都在这里,造了这么大的紫微城,花费的钱财不计其数,做什么白放着不用呢?” 皇帝却有他的道理,“洛阳安逸,朕也知道,但此间不是长治久安之地。田土贫瘠,四面受敌,若是诸侯有异动,城池很难固守。朝堂上为迁都的事争执了很久,新都选址定不下来,朕心里却有主张。” 苏月是小女郎,这辈子走过的地方,除了姑苏就是上都。不知道关中在哪里,更不知道所谓的关中有什么殊胜之处,满脸迷茫地望着他。 他便前倾着身子,向她仔细描述,“关中沃野千里,左有崤函,右有陇蜀,阻三面而守,独留一面东制诸侯,如此京师稳如泰山,国家有了根基,才不会像前朝一样随波逐流。朕知道迁都耗费巨万,营建一座宫城会掏空国库,但朕并不认为这是朕的一时兴起,反倒是建立万世基业的长远举措,能保我大梁后世子孙不受外敌来犯。朝堂上有人反对,提起动用国库就瞻前顾后,万般不赞同,朕其实也犹豫过,不知究竟该不该执意这么做。迁都与乱世再起,究竟孰轻孰重,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苏月心道陛下您可真是高看我,和我讨论起国家大事来。没有接触过政事的女郎,只有一个最直接的看法,“百姓历经了三年动荡,再也经不起烽烟了,陛下若想好了此举能保国家安定,那就去做。只不过大梁方建国,元气还未恢复,千万不要在此时让百姓受徭役之苦。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陛下可自行定夺。” 皇帝听了她的话很高兴,“你若赞同朕,朕就没有顾虑了。你放心,立国三年不兴土木,这是早就想好的。回去朕就让尚书省记录在册,梨园使规劝朕轻徭役,容百姓休养生息……朕发现你这人心中有大局,且事事以百姓为先,不来做朕的皇后,实在太可惜了。” 最后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就这么把心事说漏了嘴。 惊惶地看看她,不知她会作何反应,她果然也怔住了,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苏月并不愚钝,就比如他一再让人把她的话记录在册,如此良苦用心,她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可是在掖庭的那些日子,回忆起来还是感觉憋闷得很,现在能够为梨园乐工能做些实事了,为什么又要被那个头衔困住手脚? 当上皇后,也许对很多女郎来说是最高的目标,对她来说却不是。 不过气氛属实是很尴尬,她偏头朝外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了街边的小摊,顿时“唉呀”了声,“恬乳花酪,自从离开姑苏就没再吃过。”边说边招呼国用,“班领停一停,让我下车。” 国用忙勒住马缰,回身道:“何须娘子下车,卑下买来就是了。” 国用去了,很快就举着两只装着花酪的竹筒回来,十分娴熟地取出银针验过毒,送到了车内人的手上。 皇帝拿手托着,暗道这国用是老糊涂了吗,还给他买了一盏。这种甜食只有女郎喜欢,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躲在车里吃这个,怕会被她取笑一辈子。 苏月想的却远没有他多,挖了一匙填进嘴里。这花酪拿冰湃过,入口即化,让她想起了姑苏的年月。 “吃呀,做什么不吃?”她催促他,“这可是拿钱买的,化了多浪费,别和钱过不去。” 皇帝没办法,低头尝了一口,不得不说,女郎喜欢的东西果真挺好吃。这就是遇见了不一样的人,体验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他要掺合进她的小别致、小情调里,并且愈发对她的丝棉褥子心生向往了。 马车还在往前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苏月随口问了句,“咱们去哪个里坊?” 外面赶车的国用回话,“永丰坊,就在南市前面,马上就到了。” 苏月不疑有他,一心还在她的花酪上。吃得差不多时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和边上的人这么相熟了,当着他的面舔唇舔勺子,居然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女郎的端庄典雅只有在别人面前才需要伪装,和他这么不见外,不知是因为太放松,还是因为完全不在乎他的看法。 摸摸前额,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想的。不经意朝外瞥了一眼,见前面有所大宅子,宅邸门前站了很多人,碍于天色昏沉,看不太真,但那隐约的身形,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眼熟呢…… 她忽然被拿捏住了全部精神,心头不由大跳起来,总觉得那些身影像自己的亲人。 手里的花酪已经顾不上了,她探出身子,急急朝外张望。马车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她不敢置信地回身看他,见他含着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定是他的手笔,他把她的全族都接到上都来了。 “陛下。”她颤声道,“你怎么这么好……” 皇帝以为她为表感激,不说狠狠亲他,投怀送抱一下不为过吧。他也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她暴风雨般的狂喜,结果是他想太多了。她把竹筒塞进他手里,迫不及待跳下车,忙于和她的家人们团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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