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就知道今日召见,太后是怀着怎样的目的,但话真正说出口,还是很令辜家人惊愕。 没有皇权威逼,也不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太后依旧以平等虔诚的态度来商讨儿女的婚事,倒弄得辜家夫妇十分惭愧了。 辜祈年讪讪道:“卑下当年有眼无珠,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今日太后说这番话,愈发显得卑下鼠目寸光了。” 辜夫人望了望丈夫,在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方才对太后剖心,“卑下也与太后说句实话吧,我家虽是世代经商,但并非贪慕权贵的门第,家中孩子都是我们心头的肉,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们登梯上高,去够不该够的果子。上年陛下御宇,我们心中惶恐,但也并未后悔把女郎留在身边。后来她被强征进梨园,我们有怨言,也曾深深感慨过世道艰难,然到如今才明白,这是孩子命中注定的际遇,她终究是要离开爹娘的。陛下丰厚的赏赐,让我们日夜难安,总觉受之有愧。今日又蒙太后召见,您这一番肺腑之言,叫我们何以克当啊。” 太后拍了拍辜夫人的手,笑着说:“咱们都是实诚人,不拐弯抹角说事,心思敞亮。陛下对娘子的偏爱有目共睹,他一步一步为娘子垒好了基石,还请员外及夫人看见他的良苦用心。” 辜祈年点头不迭,“看得见,卑下等都看得清清楚楚。太后今日特意召见我们,着实是抬举了,这事只需吩咐一声而已,哪里用得着亲自费心。” 所以说辜祈年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积年,他不会明打明地追问,是要让苏月当皇后还是当妃嫔。话语间以退为进,就是在逼太后表态,会给苏月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太后心里自然明白,笑道:“规规矩矩地聘正妻,岂是吩咐一声能了事的,就算我答应,朝中那些掌管着宗族事务的官员们也不能答应。我与陛下早就商定了,四年前是如此,四年后依然如此。我们是实心要结亲的,也用不着媒人牵线搭桥了,就由我厚着脸皮亲自与员外夫人说吧。”言罢又望向苏月,“娘子的意思呢?你在我眼中,可不是一般的女郎啊,父母之命固然要遵,但你自己的想法也尤为重要。” 苏月听他们说了半天,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现在太后点了她的名,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只是一时有些彷徨,难道这朱砂痣要当不成了? 细想权大这个人……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当然知道他的好,就算他嘴欠,她也觉得可以包涵。嫁给他,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自己假装挣扎两下而已,说认命也已经认命了,总比盲婚哑嫁强。 可是梨园怎么办?那么大的梨园,她好不容易和大家一起支撑起来的梨园,还没真正做出成绩,就不让她干了吗? 她迟迟望了望太后,太后和齐王都看着她,让她脸颊隐隐发烫。 定神一思量,自己也不是扭捏的小女郎,现在正是能说话的时候,若是放弃了,就只剩等着宫里来抬人了。 于是下了决心,起身向太后长揖下去,“臣与陛下常来常往,虽没有说破,但臣心里知道,将来必要依附陛下的。若得阿爹阿娘应允,臣愿与陛下共偕白首,只是目前臣的心思全在梨园,恐怕不能立时放下一切待嫁。请太后与陛下再行商议,臣若想延后婚期,不知能否有回旋的余地?若不能,就请陛下再觅佳偶,臣尽心为陛下打理梨园,以此回报陛下的恩德吧。”
第57章 太后觉得有点泄气, 答应嫁了,但婚期得延后,那么立春之约难以实行, 而她实现抱孙的愿望, 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太后甚是苦恼, 试着再向她打探,“婚期安排在明年春, 你看行不行?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物色好信得过的接班人, 就算你身居掖庭, 也能让梨园照着你的规划更加完善,这样不是一举两得么,你说呢?” 与太后讨价还价, 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就算人家看重你, 你若是恃宠而骄,也极易触发对方的不满。但这也不是她非要拿乔, 实在是相较于婚姻,她觉得自己的志向和愿景更为重要。她要亲手改变梨园,要看着梨园一点点壮大, 就像种下一株苗, 她要亲手浇水, 亲眼看它开花,而不是坐在深深的宫殿里,等着外面的人来向她描述, 这花开成了什么样,是红色的还是紫色的。 说得太强硬, 唯恐伤了太后的心,她想了想问:“臣婚后,还能走出掖庭去圆璧城吗?还能见那些乐工和舞伎吗?若是能,一切听凭太后安排,臣无不从命。” 这下太后为难了,“一国之母,势必要坐镇中宫,统管掖庭。就算没有梨园的公务可操持,掖庭中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少,照旧会让你忙得闲不下来的。” 苏月笑了笑,“掖庭是过日子,振兴梨园是功在社稷的大事。臣有野心,想把那个没人看好的衙门,变成天下乐师的乐土,把我们大梁的音声传播到外邦去,传播到西域去。” 太后听她说完,眼神透出一股怆然,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都是有追求的人,都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辜家夫妇心下则有些担忧,这些当权者与你协商前很有耐心,你要是不能如她的愿,还能对你有好脸色吗? 思及此,辜家夫妇也站了起来,却咬紧牙关没去制止女儿。苏月自小就有主意,作为爹娘,他们不想因一场婚姻,把她变成第二个唯唯诺诺的大姑母。 太后看他们一家三口都站着,实在感到头大,明明一切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是婚期定不下来呢。 就不能给大郎一个名分吗?太后悲哀地想,为了这个名分,愁煞他们母子了。 如果气性强些,一跺脚说这媳妇不要也罢,当下是可以痛快痛快,但痛快过后呢?皇帝他不是不长进吗! 所以这事还得再行协商,太后压了压手,“怎么都站着?唉呀,坐下坐下。婚期的事儿,回头让陛下再与你商议,你们俩拟定一个好时节,到时候让司天台的人再排算日子就行了。我想着,要不咱们遵民间的习俗,先把五礼过了吧,这么也算有凭有据,”转头问辜夫人,“夫人的意思呢?” 辜夫人当然要做和事佬,赶忙点头附和,“太后说得很是,毕竟年纪都不小了,婚事定下了,我们做父母的也了了一桩心事。” 太后抚掌,“那就这么说定了,人的想法应时而变,说不定过两日自己想通了,也未可知啊。”语毕竟把自己也劝动了,一切好像又豁然开朗了。 “对对对。”辜祈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见太后没有动怒,暗自庆幸不已,一面拿眼神示意苏月见好就收,别再有什么异议了。 总算婚事敲定,还不是用威逼利诱,完全是两家心平气和商谈的结果。太后觉得四年前自己丢失的面子寻回来了,亲家对她没有怨言,也不会在背后指摘她。越想越高兴,看看苏月,人家养到这么大的女郎,终于是自己家的了,忙拉过来好生在怀里抱了一下,欣慰道:“我惦记了那么久的女郎,可算要做我家媳妇了。” 与其说这门婚事是皇帝一往情深的回报,莫如说是太后从未打消的执念。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人,途经人家门前一眼相中,就算排除万难也要把人娶到手。这下儿子欢喜,自己也欢喜,至于究竟什么时候能举行大婚仪式,这个放到后头再议,当下先高兴够了再想其他。 殿里的人纷纷祝贺,傅姆笑着拱手,“恭喜太后,心里总念着辜家女郎,今日总算圆满了,可要高兴坏了。” 太后说可不是,这才想起自己这头商量妥当了,最要紧的人还蒙在鼓里呢。 忙吩咐范骁:“快差人到乾阳殿看看去,前头的朝会散了没有。若陛下没在召见臣僚,把他请到这儿来。” 范骁应是,也不用差遣旁人了,自己撒丫子就往外朝跑。 先前太后预备向辜家夫妇提婚事时,齐王就借故出去了,等到这会儿才又进殿,一进门就听到太后告诉他好消息,说亲事定准了,等到过完礼,就是一家人了。 齐王郑重向苏月作了一揖,“上回还曾遗憾,差一点就该称呼娘子为阿嫂,如今这事定下了,先恭贺娘子吧!” 苏月欠身还了一礼,太后喜气洋洋地,只待皇帝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结果不赶巧,范骁回来禀报,说朝会已然结束了,但司天监的地动仪出了异象,西南方金龙衔着的金球掉进□□嘴里了。消息禀报到陛下面前,陛下责令尚书省严阵以待,预备好了随时赶赴西南的巡查使,自己又上司天监亲自查看去了。 所以做皇帝辛苦,每天有各种政务排着队等他处置,可不像大戏里唱的那样,有事俱本上奏,无事卷帘退朝。 辜家夫妇见状向太后揖手,“既然陛下正忙公务,卑下等就先告退了。家中还要预备预备,过礼不是小事,族中的亲戚都要知会起来,若太后定准了好日子,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太后也不强留,一面说好,一面让人把预备好的赏赐搬出来,送去辜家的马车里。自己则亲自送下台阶,客套话说了许许多,笑道:“我是等不及了,今日就让人排算日子,若是赶得及,这个月便过礼吧。” 辜家夫妇无不从命,再三行过礼,仍旧从西太阳门退出了掖庭。 这一路上,辜夫人总在观察苏月的神色,好容易等到边上没人了,悄悄问她:“你先前应下,可是自愿的?” 爹娘总担心她受委屈,担心她畏惧强权,不得不低头认命。连阿爹都忧心忡忡地,仿佛她只要露出一点难色,一家人就准备好和她一起愁云惨雾了。 苏月见他们这样,反倒笑起来,“我岂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啊,如果心里厌恶他,绝不会松口答应的。其实我来上都大半年,见识了不少男子,相较于他们,权家大郎居然是其中最好的。说出来怕阿爹和阿娘不信,他除了不太会讨女郎欢心,余下不管品行也好,胸襟也好,谋略也好,都是上上乘。” 她寻常可不怎么爱夸人,能把那人夸得像花,可见是真的不为难。 辜祈年松了口气,“我总是担心,怕你因咱家得了人家太多,还不清了,才甘愿自己填这个窟窿的。” 苏月在爹娘面前并不搪塞,坦然道:“起先我也觉得无以为报,可后来想明白了,我往后可得每天面对他那张脸,作为对我的补偿,善待我的家人,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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