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韶华流逝,如今他的相貌与旧时相比却并无太大的变化,不过是褪去了幼年时的懵懂骄矜,眼角多了一份看尽繁世的隐逸释然。 遥想当年安平长公主意外辞世后,年仅九岁的宇文迟便向新帝请命,自愿伏居长灵山脚为皇长姐守陵三年。 只是谁也没料到,三年过后,宇文迟非但没入主封地,反倒直接进了青云观,拜师出了家,此举一出,震惊朝野。即便后来明德皇帝病逝,其子也就是后来的废帝宇文昱即位后也再未提及过这位皇叔,这位惊世骇俗的椋王在□□皇帝死后便有如青烟一般人间蒸发了,像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室内冷香若有若无,与夏夜十分相宜。 烛火将二人的侧影拉长映射到纱窗上,虽是同席而坐,远远望去二人之间却似隔了千重峦嶂。 对于宇文迟的淡漠态度,身为兄长的宇文珩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悦,反倒是和颜悦色地为他再斟了一杯茶。 “方才有那么一瞬,朕觉得原儿是真的想杀了朕,那那样被仇恨蓄满的眼睛朕见过太多了,可没有一次像方才一般令朕心惊肉跳。他的眼睛与阿芷太像了,每次看向朕时,朕都觉愧疚难当。”宇文珩想起方才冰冷的刀刃贴着头皮而过的森然杀气,不觉后脊发寒。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仔细地用叉竿将窗页支好,目光如炬,逡视着幽深漫长的皇城暗夜。 一股清凉的夜风伺机钻进了室内,吹面不寒,叫人神清气爽。 宇文迟对于兄长早先在沧州封地与公孙家的故事也通晓不少。 世人都道帝后鹣鲽情深,二人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届时陛下还身为祁王时便明媒正娶公孙家小女公孙若入门,婚后二人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祁王身登大宝后,公孙若封后,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前公孙皇后留下一子后便难产薨逝,帝感念故人,再无续娶。 可事实却要无情得多—— 宇文珩所慕从始至终都不是故去的公孙皇后,而是公孙家的长女,公孙皇后的胞姐,公孙芷。可惜公孙芷与时任定北侯的顾晋安情投意合,结为连理,这才断了祁王宇文珩的念想,后因朝野情势考量还是与公孙家结了亲,迎取了公孙家的次女。 如此思来,当年宇文珩遣九歌刺客窃宝一事就显得更不似他所言那么简单了。 不过,其中有没有另一层的深意,如今也已然不重要。 “原本暗影回禀朕说原儿已经知晓当年内情后,朕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处断,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朕没料到竟还有九歌余孽幸存于世。此番幸得七弟宝策,此事才得以两全。”宇文珩伸手认真地理着衣襟上的皱痕,就像在抚平着无形地褶皱一般。 “皇兄言重了。” 宇文迟淡淡地回了一句,抬眼望着被窗柩隔开的湛蓝夜空,自顾自地说道:“这孩子是个黑白分明的好人,像极了他的父亲……不,比起他父亲要更为通达知世。我想即便你今日未依我言行事,他也断然不会真要了你性命,只是往后,很多事情却不好再说了。” “七弟这些年身在江湖却对天下变局洞若观火,为兄佩服。”宇文珩嘴角带着笑,眼中却暗藏着警惕的审度。 宇文迟放下茶盏,怎会不明白帝王的疑心,他站起身来,仪态谦敬地施了一礼:“司掌天下那是皇兄的本事,愚弟一介布衣草民,只求安身立命,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七弟过谦了,如今江湖谁人不知山外楼,谁人不晓山外楼主易怀之。”宇文珩目光落在眼前的灰衣青年身上,对于他这个幼弟,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 “山外楼不过就是一帮江湖浪客组成的庇护所,皇兄眼中能容得下这片瓦,愚弟便得有一块栖身地,若是容不下,山外楼自然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宇文迟神色淡然地陈述道。 蜡烛的光亮逐渐暗淡下来,室内一时间变得昏暗异常。 宇文珩蓦然大笑,神色恢复一贯地亲和,他伸手扶住宇文迟的手臂,笑道:“七弟此话实在是见外了,为兄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宇文迟神情静穆,退到一旁。 宇文珩取过烛台旁的铜剪,将烛芯末端烧焦的一截剪断,蜡烛火焰瞬时复燃,室内恢复了光亮。 “眼下殊儿身陷边疆险境,刘、张两员大将接连折损,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朕暂时还不能允了原儿的自由。”宇文珩叹了口气,望着眼前随风摇曳的烛火,眼前一片恍惚,“朕年纪大了,加之这些年劳心焦思如今已是百病缠身恐时日不多。殊儿是大周的储君,无论如何,他必须活着回来。如有必要,朕会为他扫清路上的一切阻碍。” 宇文珩神情坚毅,眉心的刻痕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不怒而威。 看着眼前这个满身帝王威严的天子,宇文迟只觉得出奇地陌生,已然忆不起这位与他年龄悬殊兄长旧时的面貌了。 “看来皇兄心中已有了决断。”宇文迟目清如镜。 宇文珩笑而不语,那双老态尽显的眼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既然如此,可有兴趣与愚弟做个赌?” —— 藏风谷。 覃柘循声转头望去,却见原本被阎如恕用蛊虫控制了的左左竟恢复常态了。 “左左,你能动了吗?”常安歌见左左开口说话了,便也忘了寻常的教条规矩,欣喜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左左倒是一反常态地红了脸,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别扭地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常安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觉方才自己失了礼数,赶紧松开了手,后退半步,连声道歉。 “傻子。”左左轻骂了一声,脸上倒也没真气恼。 “阮修,这是怎么回事?!” 阎如恕见左左恢复了行动,顿时心头火起,这丫头中了他的月婆蛊听命行事哪是这么容易就能恢复自由的,除了他也就只有阮修知道如何解蛊。 “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兴许是你的蛊虫出了问题。”被直呼其名的绿衫少年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 阮修淡漠的态度令一向习惯了对其呼来喝去的阎如恕火冒三丈,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此刻他身体状况很显然是出了问题。 “阿修,还不替为父将这几人杀了。”阎如恕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沉声命令道。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你个死老头!”不待阮修说话,左左先指着他的鼻子骂了起来,她的脖子方才被阎如恕掐得太狠,此时说话的声音还哑的很。 阎如恕气得本就可怖的脸愈发狰狞吓人了,他此刻正趁机暗自运气疗伤,不然早就飞身过来一把拧断这丫头的脖子了。 “阿修,没听到我的话吗!杀光他们!”阎如恕厉声呵道。 “抱歉了父亲,我做不到。”阮修淡淡地说道,脸上的神情冷漠如冰。 “你这是什么意思?”阎如恕隐隐觉察出阮修的不对劲。 阮修一向对他毕恭毕敬,从无怨言,眼下却再三忤逆于他,其中必有问题。更何况月婆蛊药性极强,若非以子虫相诱绝不可能自行解除,难道说…… “死老头,你还好意思问?你这一生恶事做尽,能活到今日算是老天瞎眼了,你以为你还能继续为非作歹吗?!”左左也不顾喉咙疼痛了,咳了几声骂得十分痛快。 “你们早有预谋?” 阎如恕耳廓微动,此刻想来左左这丫头怎会如此不自量力地前来自投罗网绝非偶然,此刻阮修的态度也十分明显,他与左左这丫头定然早有勾结。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二人做的局。”事到如今,左左也不藏着掖着了。 如果能用颜色来形容一个人的脸色那么此刻阎如恕的脸色只能用乌色做比了。 “左左,你在说什么?”江秋晚很是吃惊,起初几人被这个少年设计引诱到此,做饵结结实实地绑了三天,此刻左左却说她与这少年是一伙的。 “对不住各位了,这些日子让你们遭了不少罪,说来话长,待此事结束后我定会给大家一个解释。”左左面带歉意地说道。 江秋晚点点头也不再追问,左左虽古灵精怪礼教欠缺,大是大非方面还是信得过的。 “丫头,你动了什么手脚?”阎如恕此刻依旧感受内力在不断外泄,这根本就不是因为内伤的缘故,感觉更像是中了毒。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左左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饰,“你还记得你用在那些孩童身上的东西吗?” 左左的话令阎如恕脸色一变:“是半幽鸠!” “没错,看来你还记得很清楚。”左左的表情冷到了极点,“我把它涂在了包袱内侧,你想要长生诀想得发疯,断然不可能不翻找我的物什,现在知道什么叫防不胜防了吧。” 阎如恕神情瞬变,他怎会不清楚此物的厉害。 摩门药典记载,若以此稚子骨血为引,辅以半幽鸠谨慎外敷于周身几处大穴则能强功固元脱胎换骨,但此物毒性甚诡,若吸食一定分量入体,便会自丹田起一点点消溶内腑,内力运行越快,毒性扩散越猛烈。 “当初你带回那些孩童说是与我作伴,可这些孩童每月都要少上一人,你却只说他们资质不够故而将他们送出山了,彼时我还小,不疑有他,现在回头细想,兴许你都不屑借口掩饰,只是那时我实在太过于信赖你这个所谓的父亲,从未有过质疑。”阮修笑地满脸讽刺。 “阿修,你莫要听信这丫头胡言,她这是在故意离间我父子间的关系……”阎如恕见阮修不为所动,神情瞬变,“那些稚子本就是孤儿,早晚也是要横死于乱世的,不用也可惜了。阿修,你母亲若还在世,定然不愿见到我们父子因此反目。” “闭嘴!你没资格提我娘亲!” 阮修眼角布满红血丝,情绪可见地失控:“当初若非我的存在,娘亲怎会忍辱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一个淫贼也配自称为父?!” 和光同尘 阎如恕听这阮修的指控,脸上的神情就犹如颓圮的墙皮一般可见地坍塌下来:“阿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你父亲的角色还没演够?” 阮修的恨意此刻已然不做掩饰,如果眼神能杀人,相信阎如恕此刻早已被碎尸万段了。 “我的孩子,你是不是被什么无端的流言给蒙蔽了?你是再清楚不过我与你娘亲之间的情意,怎会说出如此浑话来?”阎如恕压低声线故作镇定,但实则早已没了气焰。 阮修气得发笑,从袖袋中拿出一支白玉素簪,朝着阎如恕扔了过去,诘问道:“你可还记这个?” 阎如恕耳廓一动,伸出两指便横空接过簪子,指腹摩挲着,似在辨认,然而从他的神情看来,现在对此物并没什么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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