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随后便来。”骆语冰只是简单地这么一说。 覃柘的睫毛上沾满了雨珠,有些睁不开眼睛,每当雨水坠入眼瞳时,她的视线便像是一潭翻起波纹的水,模糊不见底。 她早就隐约猜到了,骆语冰的身份必然不简单,他此行的目的也绝非如他所言的只是过来玩玩。从前覃柘断然不会在乎他的隐瞒和谎言,因为先前的骆语冰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过路人,但现在不同了……她想要去试着触碰这个人以及他身后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影。 并没有多做犹豫,覃柘一把揪住骆语冰的衣襟,仰着一张被雨水浇透了的素白小脸表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浓密的眼睫就像两叶沾满露水不堪重负的蝴蝶翅膀:“我现在就走,将师父他们送出去后,我会来找你。届时你若还不对我说实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明白吗?” 骆语冰有片刻的沉默,而后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抹掉了覃柘眼睫上的雨水:“我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回见。”覃柘松开了手,师父已经被这个叫做庞宁的青年背在了背上。 覃柘顺手解开了月娘子的穴,正当她准备去叫慕怀予和公孙瑾他们一起走的时候,转身的瞬间察觉到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杀意扑面而来—— “小心!”覃柘听到了慕叔和骆语冰紧张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便将手边的庞宁和师父推开半丈,自己则腰身下沉,顺势往后一仰,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皆是在眨眼之间完成的,这才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没有人能离开。” 一个温凉如水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怎会是他?! 覃柘头皮一紧,这音色太有辨识度了,她还没抬眼看便已然凭声音听出了来人是谁…… 覃柘确认师父无碍后,抽出千机来与面前的阻路之人对峙。 他今日依旧是一袭素青的衣裳,眉眼淡淡的,长身玉立于风雨之间,乍一眼望去,隐然如工笔画中的雅士。然而,与先前两次见到的不同,此刻眼前之人周身的气场蓄满了冰冷彻骨的杀意,浑然没有了人的温度,一双明明没有半点神采的盲眼,此刻却如同鬼目,面对着他,就像面对着一柄寒气森森的冷刀,叫人寒意渐生。 覃柘的目光一瞬间便聚集到了对方手中的那把长刀上,刀口残破如断痕,刀长四尺七,质朴无华,暗如玄铁—— 是破魁! “我师父的刀怎会在你手上?难道说……你是幕汵远的手下?”覃柘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青衣男子没有作答,应该说,他并没有否认。 “湛十七,我方才还在想,这热闹你究竟想看到几时。”幕汵远落在了石崖之上,瞥了一眼青衣男子,语气戏谑地打趣道。 青衣男子依旧没有说话,不仅如此,他的眉头紧蹙着,把对慕汵远的厌恶直白了当地写在了脸上。 “湛十七,你这张死人脸可实在是不招人喜欢。罢了罢了,今日一个也不能放走,否则……你知道的。”慕汵远若有所指地笑了笑,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慕二小子,还有空分神,看看老夫的这一剑你还接得住不!”张虚怀一身白衣已可见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看上去颇有些狼狈,他的剑招却一点也没弱下来,斩开雨幕,快如闪电向着慕汵远攻去。 几道人影又缠斗在了一起,拆招过式之间锋芒更甚。 “那些屠门案可皆是你所为?为什么要这么做?!”覃柘看着这个名为湛十七的青年,她虽与他并无太深的交集,但这样的反差依旧令覃柘难以适从。她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筹码,能让这样一个温吞儒雅的人变成一具毫无人性的杀人兵器。 湛十七敏锐地察觉到了覃柘的目光,他持刀的手握紧了半分,无神的眼眸中似有光点闪动,他并不存在的目光似乎透过了覃柘,在看她身后的某个残影,而后他垂下眼睫,声音中竟带着一分愧疚的小心翼翼: “对不起。” 话音刚落,覃柘身后便传来刀剑落地的鸣响—— 只见月娘子手中的弯刀掉落在了地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目光落在湛十七的身上,眼波中是极其复杂的情愫,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惊诧。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月娘子闭上双眼,一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离离九歌 庆襄九年春,无相狱。 阴暗潮湿的冷狱中,只有石墙上开了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窗,一束日光从中穿了进来点亮了漂浮的尘埃,还伴随着一只误入的黄蝶,这使得身处其间的人倒也不至于遗忘了四季的变化。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在幽黑的过道由远及近,一听便知来者是个步态轻盈的女子。 角落中那个瘦削的黑影面墙侧躺着,如同幼兽一般蜷紧了身子,将自己隐藏进黑暗里,对外头一切的声响动静置若罔闻。 紧接着是锁链落地的声响,狱门被打开了。 片刻的沉默后,湛云亭感觉到背后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然后便听见一个澄澈如秋水一般的女子声音问道: “就是他?” 闵月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那个瘦小的背影上,看上去不过就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已。 不过想想当年的自己,约莫也是这个年纪来的,兴许比他还要小上一些。从踏进这人间炼狱的第一步起,此后的人生便已然成了一条一眼能望到头的夜路。 “禀云中君大人,这位便是新任东君,主上他希望您能将这块璞石打磨成九歌最锋利的一把刀。”一个侍童打扮的少年恭敬地说道。 “告诉主上,我知道了。”闵月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应下了。 主上的决定便是铁诰,从来就不存在任何商议的余地,他们能做的只是受命,而后完成。 “你先退下吧,我有些事须交待他。” “是。” 遣退周身后,闵月走近了些,蹲在了小孩儿的身旁。 “你明知逃脱不了,何故还要招惹一顿毒打。”闵月笑着打趣道。 今晨大早,刚完成任务回来的闵月便听说了庄中来了个新人,说是主上从北疆带回来的,想来是与半年前的削藩定北有关。 这个不省心的新人在半个月前妄想逃跑,还徒手打死了崆林的两头巨狼,被掌罚者抓了回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闵月原以为对方会是怎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怪力小子,没想到居然只是个瘦小如野犬的小娃娃。 小孩儿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对外界的动静全然不做理会,只拿后脑勺示人,但从他偶尔动了动的耳廓来看,很明显他是故意不理的。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师父了,你如此态度可不是尊师之道。” 闵月仿佛自说自话,依旧没得到半点回应。 闵月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接着说: “你会出现在此处,定然是与主上做了一笔性命交易,怎地,如今小命保住了,却不愿付出代价了?” 这话就像一根刺,扎进了湛云亭的逆鳞,他只觉心头火起,转身朝着身旁的人便啐了一口。 “我呸,有本事就杀了我!我死不会当任何人的狗!” 去他大爷的交易! 父母和弟弟皆被折辱而死,只余下了他一人苟活于世……这算哪门子的仁慈?! 湛云亭原是怒气上头,失了理智。然而,当他看清了眼前这人时,面上的愤怒却有了半刻的定格——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浅月黄的衣裳,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光束之中,肤白如脂,眉目如画,同这潮湿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恍然间美得竟不似凡人。 微怔片刻,湛云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红,或是因为愤恨,或是因为羞赧。 “嚯,还是个小倔驴呢。”闵月看着硬着脖子,呆头鹅似的小屁孩儿,实在是有些好玩,于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脏兮兮的小脸。 “嘶——疼!” 湛云亭本想一把挥开女子的手,却又像是顾忌什么似的,将手收了回去。 “知道疼就好,以后好好听话,不然要受的苦可多的去了。”闵月松开了手,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污,为他将脸上糊住半只眼睛的血渍拭去。 她这番话虽说得轻飘飘,但却是没有半句的夸张,九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比谁都要清楚。 拭去血污后,小孩儿的一张脸终于是能看见原貌了。五官轮廓已隐约褪去了孩子气,有了些许的少年稚气,虽因受伤和饮食失调一张小脸看上去面黄肌瘦的,但看得出是个品貌很好的孩子。 闵月大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大大小小的伤疤数不尽数,但都已然上过药了。想来也知道,主上既保了他一条命,自是不会让他轻易去死。 “你休想讨好我,没用的,我死不会替你们办事!”湛云亭将脸别到一旁,双手攥拳握得关节隐隐发白,尚未长开得眉宇间是这个年纪少间的阴郁。 “我用不着讨好你。” 闵月冷淡地说道,她站起身来,抬眼看着头上窗口圈出的方寸天空,似是认真地思量:“寰宇虽大,江湖虽远,却终不过一樊笼罢了。你且说说,除了此处,这天下可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用不着你管!出去后我自会手刃仇人报仇雪恨,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将他碎尸万段以慰我亲族在天之灵!”湛云亭提起报仇,那一双黑玉般的圆眼中便瞬间盈满了仇恨。 这样的眼神闵月再熟悉不过了,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都是这般直白地表达心中恨意,只是后来日子久了,大家都学会了将其隐藏在心底。 闵月淡然一笑,笑意中带了些无可奈何:“别人我不清楚,可你想杀的那位却如中天之月,高不可攀。以你如今的能力,想要取他性命简直是痴人说梦,以卵击石。只怕你还没走到皇城脚下,连面都没见上便已然成了悬在城墙崖子上的一具枯骨,被风刮雨噬,何谈报仇?” 这番话就像是一根戳破气囊的绣花针,问得湛云亭哑口无言,将他内心最后一丝由冲动和激愤构筑起来的勇气击得粉碎。 也不知是因为恨极还是恐惧,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此刻浑身像筛糠似的打着摆子,嘴唇煞白。 此刻湛云亭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心头升腾起一股比死亡还可怕的绝望,小小的心脏负担不住如此复杂的情绪,几乎都要炸裂开来了。 闵月看着如弃犬一般颤抖的小孩儿,心头徒生出一丝怜悯来,她伸手将这个瘦小的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安慰道:“莫怕,报仇之事当徐徐图之。如今的你没办法手刃仇敌,但以后多的是机会,朱楼之将倾,你要好好活下去才能目睹大仇得报的那一刻,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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