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都没得到回应,就在闵月以为他还没权衡清楚利弊时,便感觉到怀中人用力地点了点头,很是坚决。 ——他终是妥协了。 紧接着肩窝的湿意告诉她,小孩儿哭了。 湛云亭伏在这个陌生女子的怀中无声地痛哭,所有软弱倾泻而出,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了下来,情绪如溃堤…… 自半年前那昏君的一道圣旨到达北疆,湛云亭先后目睹了父母亲族的惨死,那些持刀佩甲的畜生根本没有半点人性,母亲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还有弟弟……他才三岁……血肉模糊的头颅被刺在戟上时,那帮畜生还在发笑。 该死!真该死! 无论多少次地回想起来,湛云亭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那些畜生的肉。 许是太久不曾感受过人的温度,此刻在温软的怀中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恐惧与不安,眼泪就像无根之水一样肆意流淌着,心中的不甘也随泪水深流入心底,再也没有半点波澜。 到底还是个孩子,闵月这样想着,伸手给怀中人顺了顺气。 回想起来,当年的她也是这样一步步击碎自己的信念,再一点点地重新拼凑起来,只不过……如今的她已经不会流泪了。 “过去的名已经不重要了,姓氏可留作缅怀,今儿是十七,往后你就叫湛十七可好?” …… 算起来,这便是二人的初识,“东君”与“云中君”宿命的纠葛便是从此以往。 在闵月的栽培下,年仅十四岁的湛十七便已然能够完美地完成每次的任务,成了九歌名符其实的杀人兵器,论起手段和心术,他甚至已然青出于蓝,令前辈闻之色变。 长久地杀戮让湛十七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或者说,他已经心底完全重构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素日里他总是将笑挂在脸上,很多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个温吞儒雅的老成少年,可在见过他在活剥几张人皮,依旧面不改色地笑着舔了舔刀头的血后,便再也没人敢去招惹他,只觉得这人逼疯狗还可怕。 说是笑面阎罗也不过如此吧。 只有在面对闵月时,湛十七才会展露出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才真正像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人。 每次闵月出任务时,湛十七总会抱着剑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安静地等她。 他丈量好了距离,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不想太近,是他不喜欢听见闵月与那些猪猡的调笑声,那样酥麻入骨的声音会让他夜晚陷入梦魇,就算看见半点缠绵的剪影也会令他心生亵渎的负罪感;至于不想离得太远,是因为他不希望闵月遇到一丝麻烦。 说起来,他的眼睛便是一次任务中为了保护闵月被暗器刺瞎的。 那次的猎物是朝廷的按察使,并不是个太难得手的镖物,只是那厮养的影卫颇有些本事,暗器功夫了得,原是轻了敌,才身陷险境。 虽最终也顺利完成了任务,可是以湛十七的一双眼作了代价。 那以后,湛十七依旧是每次任务都跟过去,只是比起从前目盲后的他更加勤勉地练习武功,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即便是少了一双眼,依旧是所向披靡,甚至更为敏锐。 每次完成任务后和闵月一同散步归家,便是湛十七最开心的时候。 有时是月夜,二人会踏月而归,一般情况下湛十七都会像条小狗似的跟在闵月身后,听她讲一些遇见的趣事,一些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有时是雨夜,湛十七便会在她身旁为她掌伞,听着檐下的碎雨声,可以离她很近…… 只有这一小段路,万籁俱寂,天地间静得仿佛就唯他二人。 即便是前朝覆灭,废帝身死,大仇得报后,湛十七都没太大的感觉了,他依旧留在九歌,熟练地重复着杀人的动作。 不知从何时起,湛十七便再也没想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到那件事的发生——棋盘上的棋子被杀得片甲不留,弃卒散落草野,他活下来的唯一意义便是守住闵月的性命,不惜一切代价。 他是一把杀人的刀,为谁所用……又有何差? 破阵曲(上) 骤雨渐歇,山林间就像是笼上了一层薄纱似的,倾绝峰顶的云雾缭绕在人周身,将雾中之人隐隔开来,叫人看不分明此间变数。 “月姐姐,你还好吗?”覃柘看了看二人的反应,便知他二人定是有些渊源在的,只是不知这份渊源是恩还是怨。 月娘子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将情绪隐藏起来,待到再睁开时,那双如秋水般的美目中一是一派深不见底的平静。 “十七,放他们走。” 月娘子看向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青年,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眉眼间隐约可见的一如少年时的傲气,陌生的是他眼下他那让人徒生惶恐与不安的森森煞气。 其实逃离九歌后的这些年,他们每年都会见上一面,就像是约定俗成一样,每次的聚首都在四月十七这一日。 到了亥时一刻,湛十七总会提着一些从各地网罗来的小玩意儿敲响她的窗扉,她也从未忘记提前备好酒菜提前等候这位故人。 二人从来只是聊些闲话家常,一般是湛十七将他过去这一年游离四海的有趣见闻说与她听,他知闵月很爱听这些,所以从不吝啬言语。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未曾再提起过分毫在九歌的旧时,仿佛那段往事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已然随着那场弥天大火消亡殆尽了。 闵月原以为离开九歌后的湛十七真真过上了朝看薄雾暮看云的风月闲散逍遥日子,然而再看看眼前之人,周身的血腥味竟是更胜从前,这些年只是她灯下黑罢了。 “月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湛十七握刀的手没有丝毫的松动,横刀挡住了众人的去路,仿佛一堵无可迫击的高墙,他垂下眼,兀自说道:“月姐,你放心,纵然血流成河,我也不会让你身上沾染一滴血污。” “我以为我们说好了的,以后都不再碰屠刀,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从地狱爬出来,你为何,为何又遁入了鬼道……?!”月娘子的指甲嵌入掌心,捏出了血痕,她抬眼望向慕汵远的方向,方才他的那几句轻蔑之语旁人听不明白,她怎会听不出其中的端倪,“是因为红丸对不对?你与我说实话。” 月娘子明显看到对方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她很清楚,这是湛十七被刺破心事时的本能反应。 “是。” 湛十七知道闵月是个心思谨慎明察秋毫的聪慧女子,在她面前,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计和手段都如同孩童的小把戏,完全无可隐藏。 原来真是如此……得到意料之中答复的月娘子面色愈发的苍白了。 当年他们虽侥幸从九歌的灭口事件中假死逃生,可身上多少留下了些后遗病症,然而闵月中的毒最深,毒液已经深入骨血,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原本她已经不奢望能活下去了,死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已是死而无憾。然而,就在她躺入坟冢准备赴死的最后时刻被湛十七用一颗药丸给救活了过来,宛如神迹一般,她的血液中原有的毒性就像是被一杯水给冲淡了,五脏六腑也逐渐恢复如常。 闵月不是没问过药丸的出处,湛十七只是说求药于一位山林野僧,不便多言,只是往后每年须再服一颗,直到十三颗服完方能彻底清除余毒。 今日之前她从未对此有过怀疑,因为每次见面,十七这孩子表现得都太过于淡泊了,她真的以为于他们而言过去的噩梦已然结束,可以脱胎换骨地在日光下生活了。如今看来,这么些年来只有她自己心安理得地过着,而湛十七,还留在那片吃人的泥沼之中,越陷越深。 “我不需要那东西了,你停手好不好?”月娘子看向湛十七的眼神已经满是乞求,如果知道这药是从慕汵远手中得来的,需要湛十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么就算是死,她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活法。 “我知你不愿如此,故而这些年始终相瞒于你。不过以后不需要了,你相信我,待我杀了他们,拿到最后一颗药,我就收手,以后偌大江湖,月姐你想去哪里走走看看都好,我陪你一起。”湛十七眉眼舒展地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晦暗的眼珠里神采斐然。 月娘子面上却是半点颜色都没有了,她走上前去,将弯刀横在手中呈上:“你今日若要杀人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湛十七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变得十分冷郁,眼睫微垂,将眼底最后一丝光芒都隐匿了起来,他的凛然的目光落在了司空孓的身上,不屑地扬起嘴角,:“月姐,至于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吗?你明知他是不可能会爱你的……再说了,现在的他就是个神智不清的废物,你若喜欢,我将他的头颅削下来赠与你保存如何?” “你!”覃柘气结,听到师父被这般羞辱,手中的刀已然寒光闪烁,几欲出手。 “你住口!”月娘子的嘴唇都在颤抖,看得出来她很少会像此刻这般情绪失控,她的目光盈满了冷意的决然,“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容忍你这般折辱他!你若想取他性命……” “如何?”湛十七嘴角的笑意凝固住了,“月姐,你会为了他杀了我吗?” 月娘子没有回答。 湛十七反倒是走到她身前,伸手抓住了刀刃,咄咄逼人地说道:“月姐,你若此刻杀了我,我便没有机会再杀人了。” 不待月娘子有所反应,便听得身旁一声嗤笑: “小十七,你这别扭的个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半点没变啊!哈哈,你明知她不会杀你,却还在这儿故作可怜,让她难办,不愧是你!” 众人闻声望去,便一个头戴斗笠,身形佝偻老头正哈哈拍手笑着,调侃意味分明。 湛十七虽看不见来人的相貌,但对声音却是十分敏察,半刻的迟疑后很快便识出了来人的身份,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始料未及的惊讶。 “萧凤鸣,你竟然还活着。” 老头乐呵呵地摘下斗笠,笑着打招呼:“是啊,别来无恙。当初也多亏了月姑娘的提点,老朽才得以保全了性命,今日故人再聚首,却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打照面。” “萧伯?慕叔!” 覃柘挽过慕怀予的手臂,朝他身旁的老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先前在澹州来接慕怀予的便是这位姓萧的老者,算上在沛水那次,这已是覃柘第三次和他打交道了。 “司空……我回来了,你,可还识得我?”慕怀予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司空孓身上,近看之下,他气息游离,双目失神,已然完全识人不得了,简直就像是个垂死之人的状态,慕怀予微颤地伸手探向他的颈脉,脉象紊乱,体内竟是一丝真气也不见。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1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