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朱那笑话她:“姐,你怕什么,这儿可是我们大周的地盘,你把脸涂成这样,压根没人认识你。” 烟年道:“那可不见得,我这人一向倒霉,喝凉水塞牙缝,和泼妇吵个架都能被旧识听见。” 都朱那安慰道:“巧合罢了,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旧识,况且你已经死了,旁人即使见了你也只道你长得像叶夫人,谁还真把你当本尊了?” 这倒也是,烟年点头,对门前的迎客侍女道:“给我们一间雅座。” 名为雅座,实则只是搁一面屏风,隔开了酒桌与大堂。 都朱那及其兄弟们兴高采烈叫上酒菜:“……要赵州的瑶波,博州的宜城,时鱼脍,东坡肉……” 烟年咬牙,他可真是不跟她客气啊! 后厨很快传上各色菜肴,烧鸭、鱼脍、鹌鹑羹……全是大鱼大肉,不见一点绿光,烟年怕这群糙汉上火,又要了几味干果,香药木瓜葡萄,翡翠白菜等,出手阔绰自不在话下。 菜已上齐,几人食指大动,塞了满嘴精致肉菜。 烟年不爱吃荤腥,却也动了两筷子,忽见小二额外送来一壶酒水,放在她身旁,搓手陪笑道:“几位贵客惠顾小店生意,掌柜感激不尽,特吩咐小的赠几位贵客一盏樱桃酒,这酒乃是楼里自酿的,清甜可口,最是解腻,还请贵客赏光一尝。” 烟年瞥他一眼,没说话。 她避开小二,不动声色抽出银簪,在酒水里轻轻一点。 都朱那笑话她:“你未免也太过谨慎,这酒楼是幽州的头名,不至于坑害咱们这种身无分文的行脚客。” 烟年柳眉一竖,训斥他道:“回头你被蒙麻袋扛走,老娘可救不了你。” 都朱那放声大笑,夺过烟年手中酒盏,给弟兄们统统满上:“老子行走四方,什么阵势没见过?” 小弟们也起哄:“大哥说得对,那话怎么说来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什么什么……” 烟年简直受不了这群文盲,忍不住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时欢声笑语。 萦绕心头的不安感略淡了些许,烟年暗中叹了口气,或许当真如这几人所说,是她疑神疑鬼罢了。 干了那么多年,银钱没捞到多少,反而落了一身职业病,简直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 “哎,姐,” 肩膀忽然被都朱那搭了一把。 烟年嫌弃道:“注意你的坐姿,摇来晃去跟瘸子走山路似的,去大鲜卑山里抓只熊瞎子,都能比你文雅点。” 都朱那猛力眨着他的闪亮大眼睛,大着舌头,忽然来了一句:“小翠花?” 烟年愣住。 小翠花是什么玩意? 都朱那居然深情起来:“翠花儿,不是哥不愿意娶你,是哥觉得自己不配,哥每天风里来与里去,哥给不了你幸福……” 烟年被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什么小翠花大翠花,看清姑奶奶是谁!” 都朱那又眨了眨眼,清醒些许:“烟姐?姐你怎么长出了两个脑袋?” 一句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汤碗里,溅烟年一身疙瘩汤。 烟年:……很想杀人。 她缓缓擦掉头发上的面疙瘩,挽起袖子,准备给都朱那灌下三碗醒酒汤,却猛然发觉,不独是都朱那,另几个小弟们也醉卧在地,双目紧闭,死猪一般酣睡。 不对! 她立时拉过都朱那,用力掐他人中,可这点努力却如杯水车薪,都朱那无知无觉,依然酣睡不起。 烟年额上渗出冷汗,浑身如浸泡在冰水中一般。 她做过细作,自然知道醉酒之人虽会入睡,却不会睡得这样瓷实,都朱那如此,定是中了蒙汗药,且是无色无味,药性霸道的上等蒙汗药。 几人吃同一桌菜,为何独独自己清醒?烟年目光迅速逡巡一圈,落在大桌一角的酒盏上。 是了,只有她没喝这盏酒。 她心头又是一紧,打量身边没个东西防身,便摔碎一只白盘,捡起碎片握在手中,顺便对着都朱那的大腿划了一记。 果然,都朱那大腿剧痛,嘴里迷迷糊糊骂了一声。 烟年压低嗓子道:“醒醒,咱们被算计了。” 都朱那费力地睁开双眼:“什么?” 眼见他指望不上,烟年面色越发沉凝,自己不会武艺,定是逃不走的,可若是…… 她握着瓷片,对屏风外道:“这迷药昂贵,阁下定不想白白浪费,趁我还清醒着,阁下想要什么,不妨出来谈谈。” 无人应答。 三楼的酒客早已不见踪影,那奉酒的小二也不知躲于何处。 不怕有人算计她,怕的是不知为何算计她。 她轻轻拨开屏风缝隙,向外看去。 瞬息之间,她脸上血色尽褪,死死抠住屏风,才不至于当场尖叫出声。 “走!”她反应神速,爆发出一股大力,硬生生将都朱那拖向窗边:“快跑!” 都朱那七荤八素,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烟年两步攀上窗台,居然纵身欲跃。 都朱那知道这姐们儿很豁得出去,是个狠人,但看她二话不说就要跳楼,还是有点超出认知范围。 他赶紧喊一声:“小心!” 与他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清冽男声。 屏风之后,叶叙川负手而立,含笑开口道:“抓住她。” * 烟年耳边似有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颗心从腔子里掉出,触到地面后又弹起,泼辣地上下跳动。 来不及多思索,身体凭着本能挪动,她冲向窗口,抬腿便想跃下楼去,谁知刚攀上窗棂,就被都朱那这二百五一把抓住。 都朱那连滚带爬冲上前,紧抓着她裙角大叫:“有话好好说!别跳楼,起码问问他们要多少赎金,这都是可以谈的啊!” 这死孩子! 烟年又惊又气,慌张四顾,不过片刻之间,叶叙川的侍从流水般从暗处涌出,手持刀兵,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未着甲胄,反而身披各式不起眼的平民衣衫,显然是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进的幽州城,但是……守门的士兵不认得他们,烟年却对他们无比熟悉。 分明就是叶叙川麾下精锐,是当年把她从北周监牢里掳走的那几人。 只听一声裂帛声响,面前花鸟屏风分崩离析,男人逆光而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他目光淡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之意,从她土气的麻布衣衫,转到她随手一束的发髻,最后落在她眉眼之间。 这双眼中尽是惊惧。 仿佛她未曾被都朱那拦下,她已经失去平衡,坠落高楼,坠落她旧日残留的噩梦之中。 “年年,”他慢条斯理除下护腕,交给身边侍从,不疾不徐道:“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告诉我呢?” 如若刻意忽略他语调中的森冷寒意,叶叙川的神态堪称和善,上位者理应如此——波澜不惊,胸有成竹,于无声处见手段魄力。 这样的他令烟年心惊胆战。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调,熟悉的绝望,那些早已抛在脑后的不堪回忆登时翻涌如浪:杀人时沾的满手鲜血,燃烧的细作营,困于牢狱与后宅的日日夜夜……太多太多,都与眼前这个男人有关。 他漂亮的眼直直盯着烟年,仿佛能刺破她内心正痊愈的伤痕,打碎她静好岁月,把她又一次拉拽回阴霾遍布的战场上。 她后背发寒,微微打颤,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反而是都朱那嗷地大叫一声,酒醒了个透,白日见鬼般张大了嘴巴:“你不是……不是烟姐那死鬼前夫吗……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幽州?” 烟年猛然道:“你闭嘴!” 虽然她一样不明白叶叙川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但她万不敢让都朱那激怒叶叙川。 他不会伤她,可他对她身边之人从不手软。 命人将都朱那一干兄弟拖走,叶叙川淡淡一笑:“这话该问年年才是。” “你怎会认出我来?”烟年喃喃:“我样貌、体态、神色俱变,当日狭路相逢,你分明毫无察觉……” “我怎会认不出我的夫人?” 叶叙川声音转轻。 “哪怕你化作冢中白骨,皮肉腐烂成灰,我也认得出、找得到你。” 烟年闭了闭眼,强压心头恐惧,默默朝窗边挪了数寸,手指默默摸索窗子插销:“你来捉我回去是么?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在这时?” 叶叙川仿佛听见一个有趣的问题,唇角微微勾起一分,这令他本就殷红昳丽的唇显得更为勾魂夺魄。 但这笑容绝对称不上善意。 “这一趟只为接夫人回家,不为大闹邻国。”他笑道:“你我都清楚周国律法,别国将领偷偷越过边境,当街强抢女子,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你现在必定在拖延时间罢,待我稍有不慎,你就将撩开窗牅,纵身跃下,逃去街上,以为这样做,我会投鼠忌器,为了不伤两国之和,轻易地放过你……” 不顾烟年煞白的脸色,他接着道:“……年年,你应当知道,律法对我是无用的,你在我心里如珠如宝,但在你效忠的北周王廷眼中,卑小得连个蝼蚁都不如。” “当年我在雁门关外与北周使臣谈判之时,就已要来了你的性命,作为交换,我舍给北周一大笔款子,所以如今哪怕我在周人眼皮子底下带走你,他们也只会装聋作哑。” 烟年耳边嗡嗡作响,心头剧震。 原来北周早就放弃了她,把她的名字、卷宗统统销毁殆尽,作为舍给邻国重臣的小小礼物,难怪指挥使对此讳莫如深,从不与她提及。 怎么办…… 正头疼欲裂时,一道淙淙清溪般清冽悦耳的声音钻入耳中,男人好整以暇道: “许久未见,我给你备了酒,你不喜欢么?” 叶叙川缓步走上前来,神色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似乎她压根就没离开他太久,只是出了个远门罢了。 不,烟年心中一片清明,她就算再蠢,也不会蠢到被他伪装出来的和善蒙骗,他怎么会满不在乎呢?他分明在乎极了。 自己佯死之后,逃到了沈州落脚,那可是实打实的穷乡僻壤,她躲得那么好,依旧时时听到关于叶叙川的传闻,听闻他为她立碑作著,供奉神佛,甚至还为她接济战乱遗孤,不拘是北周的孩子还是国朝的孩子,统统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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