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掀眸,只见老旧屏风上映出长身玉立的影子,巍巍然如孤岭青松。 她默不作声,换好衣裙,也不同他说话,自顾自坐在了妆台边。 身后罩下一片阴影,叶叙川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问她:“为何不闹?” “闹有什么用。”烟年道:“是命就要认下。” “你可不是会轻易认命之人。”叶叙川笑着吻吻她面颊:“说吧,又在筹谋些什么?” 果然不能对他态度太好,烟年心里翻了个白眼,约莫是过去种种给了他极惨痛的教训,如今她即使给他好脸色,他也只当她另有所图。 罢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叶叙川,又有什么可伪装的,反正装了他也不信…… 烟年索性冷冷道:“筹谋着再杀你一次,我好逃跑。” 终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叶叙川笑容肉眼可见地真诚了许多,眉目温柔,如同流淌一曲桃花水,将她揽入怀中。 “这才像你。”他低声道:“我等你来杀我,往后的每一天,我都等你来取走我的性命。” 换旁人听走这番惊世骇俗的剖白,怕是要大惊失色,觉得这男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唯独烟年懂他言下之意,听得懂背后深藏的绝望。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无动于衷,是相逢不识。 比起她淡然处之,把他当空气般无视,随时要离开他的模样,叶叙川更想看到她认真地恨他,每天筹谋杀死他,至于是否有碍性命,他压根不在乎,他只在乎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在她手里。
第94章 久别重逢, 叶叙川对烟年的掌控变本加厉。 不让她接触外人,不让她触碰利器,成日阴魂不散地看守着她, 最离谱的是,他连靠近她身旁的鸟儿都要赶走。 烟年被气得发笑:“你当我会变戏法, 随便扔给我一只鸟, 我都能让它给我唱段十八摸是吧?” “我信夫人有这份能耐。” 叶叙川笑得一脸温和,俨然就是他与她刚认识时那般老狐狸模样,甚至还阴损地掀她老底:“不仅驯禽技艺了得,还擅调制毒药,摧人心肝。” 烟年冷笑道:“技艺了得又有何用, 还不是被你一一化解, 教我落得今日下场。” 叶叙川抚摸指节, 笑容略疏淡几分:“我不会拿你怎样,从前我们互相撕咬,错过了许多年光, 今后再不会了,西方有谚:聪慧之人从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觉得甚是有理。” 他刀枪不入, 心绪稳定得令人咋舌,烟年还真拿他没法子。 待珠珠自由了, 她必要想个法子脱身…… 她问:“何时能到我阿姐的坟冢处?” 叶叙川温声答道:“还有一日。” 烟年在心中默默掐算时间,快到一月之期了,她再忍上几日,等李大娘启程带珠珠北上, 她再发作不迟。 她恶狠狠地想,先一哭二闹三上吊, 如果叶叙川不给脸,她就卧薪尝胆,随后一刀二刺三下毒,三千越甲可吞吴,没事气他两回,争取早点把他熬死。 不过看叶叙川这滴水不漏的架势,谁把谁气死还真说不定。 她兀自烦恼,秀眉紧蹙。 叶叙川轻轻把她揽入怀中,问道:“在想什么?” 烟年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便任他抱着,只出神地盯着窗外山川湖海,天高云淡。 与南国娟丽秀美的风致不同,北地的一切都是豪阔的,四野辽远,燕山巍峨,上有山鹰盘旋,她伸手摸驯鹰所用的护腕,却摸了个空,只触到一枚冰冷的玉镯。 她顿了顿,食指拂过这美玉。 “不喜欢么?”叶叙川道:“我分明记得,你从前积攒了许多这样的首饰,且只要金玉,别的琉璃玛瑙、点翠鎏金一概不要。” 烟年不想掩饰,反正掩饰了他也不信,便道:“周国典当行不认古里古怪材质的东西,只认最通行的金子和美玉。” “典当?”这两个字显然污了叶大少爷的耳朵。 烟年一哂,从没为五斗米折过腰的大少爷,怕是连典当行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自然,攒它们便是为了金盆洗手时倒卖出去,换来钱款,我好回乡盖一处新屋子。”她道,说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样子我都想好了。” 叶叙川十分通情达理:“叶府有的是空地,你将样子画给工匠,让他们在府里照着建一个便是。 烟年:…… 鸡同鸭讲。 “在外三年,你没有置办产业么?” 烟年面不改色地鬼扯:“我以行商为生,居无定所,买宅子又有何用?” “哦?”叶叙川道:“你和那群匪徒一路向东,走得毫不犹豫,并不像是居无定所的模样。” 烟年面不改色,继续扯谎:“我的人在哪儿无所谓,但我的货还押在辽阳府,不着急忙慌赶回去,我今后喝西北风度日吗?” 叶叙川一笑,也不知信没信,只道:“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烟年不语,又转头向马车窗外看去,眸光怅然。 她在看风景,叶叙川则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良久,久到烟年眼睛发疼,开始犯困,叶叙川才掩上车帘。 他云淡风轻地问上一句:“就这么不愿跟我回去?” 烟年道:“不愿。” “因为我烧了你的细作营吗?” 烟年一愣。 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 在北周过了松弛自在的三年时光,关于汴京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以为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今回想起来,就如同一场荒唐闹剧。 她以为她会恨叶叙川,毕竟是他毁了自己归乡之路,她也以为自己会恨指挥使,因为他为保大局,狠心压下了姐姐去世的消息,甚至伪造信件骗她继续工作……但她惊讶地发现,她其实没法认真地去怨恨这两人。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两人都没有,叶叙川作为军头,杀细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指挥使司掌汴京细作营,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利益,他天然地没法顾及自己的感受。 错的只是这个世道而已。 这个剑拔弩张,互相坑害的世道。 烟年诚实地摇头:“你没做错什么,但我们中间隔了太多,根本无法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 “倘若我没做过那些混账事呢?”叶叙川执起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掌纹:“你会愿意与我共度一生么?” “你的意思是,我们寻常相遇,你还是枢密使,而我不是蓄意接近你的细作?” “是,如若这般,你会么?” “或许会。” 叶叙川动作一顿。 他记得当年她杀他的时候就曾说过,如果他不是国朝枢密使,或许她当真会与他度过一生。 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的答案一如往昔。 他双手微微颤抖,猛地把她抱入怀中,似乎要将她揉入血骨。 他终于问出这个最在乎,又最不敢听到答案的问题。 “年年,你在外的这些年,可有想到过我。” 见烟年沉默,他语调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带上微不可查的祈求与卑微:“片刻也算。” 烟年只觉无比矛盾。 想他吗?当然是想过的,她记得他对她种种纵容,可也记得他在她身上施加的种种残忍手段,这份爱如同浸透了海水,掂量起来濡湿沉重,与其说是无法分辨,不如说是不敢触摸。 她小声告诉自己,骗一骗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话到嘴边时,她根本分不清是谎言还是真话:“想过。” 想过。 这就足够了。 叶叙川呼吸倏尔急促,灼热气息扑在烟年脖颈处,她心神一颤,偏头回避,下一刻,没有章法的亲吻落在她面上颈上,他是喜悦的,就因这轻轻两个字——想过,滋润了他心里最深切的绝望,他渴望她爱他,即使一点也可以,即使她骗他,他也甘之如饴。 “年年,”他喃喃道:“我也甚是想你,今后莫要离开了。” 烟年靠在叶叙川怀中,叹了口气。 当初来他身边,百般逢迎时,她怎样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叶叙川会在她面前卑微至此。 这样高傲的男人把她置于膝间,以双臂为囚笼,几乎是求着她多爱他一点。 她略一犹豫,伸臂环住他腰身,感受到衣衫下的身躯蓦地僵硬。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两人都如此痛苦? 她终究放松自己,任他一寸寸汲取她的气味,填满身体的每一个缝隙。 * 不知不觉,时已黄昏,红霞生于群山之间,将天地万物笼罩上一层淡淡绮光。 车帘被染成明艳的紫,烟年怔怔看着那方多纹锦缎,开口道:“你或许不知道,在杀你前,我有许多个动摇的瞬间。” “既然尚有情意,那何不回到我身边来?”叶叙川道:“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我允准你时常出府出城。” “不,我不愿意。”烟年道:“且莫论你我间仇深似海,即使你身边再好,我也不想来。” “为何?你在北方跑商为生,风餐露宿不说,一年到头赚不到几枚碎银,跟在我身边,锦衣玉食,仆婢成群,难道不比你在外流浪要好得多?” 真是个蠢问题。 听他越问越离谱,烟年甚至懒得认真回答,只反问了他一句:“叶时雍,别一副恩赐的模样,我且问你:给你这样的日子,你会欢天喜地地去过吗?” 叶叙川沉默。 烟年为何拼了老命也要逃开,其实他心中清楚明白得很。 诚如烟年所言,他与烟年是同一类人:不甘困于一方天地,更不甘把命运系于旁人身上。 ——让他叶大少爷给异性洗手作羹汤,天天待在异国他乡,和一群所谓贵妇掰扯家长里短,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 两人长谈一番,终归各自沉默不语。 幸而在太阳落山前,终于赶到了杜芳年的坟冢处。 叶叙川带烟年入了那方小小的坟地。 外围荒烟蔓草,坟地内却干净整齐,一块碑端端正正立于中央,四周铺碎石子,一道蜿蜒的小径通向守墓人的村落,路旁种植各色乡间常见的花朵,锦葵与红蓼竞相吐蕊。 无暇欣赏野花竞芳,烟年扫视坟地一圈,一眼瞧出地上泥土颜色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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