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颇为人称道,都赞叶枢相看重情意,思念亡妻,可烟年明白,这些情意都源于她死在叶叙川最爱她的时候,倘若她还活着呢?倘若她又一次骗了叶叙川呢?他爱她不假,可他会轻易放过她吗? 烟年不知道。 她只知道,憎恨与思念只有一线之隔,她再了解叶叙川不过,不论他现今装得有多平静,笑得有多坦荡,多毫无芥蒂,他依旧是恨她的。 她机械地移动视线,落在满桌残羹冷炙上,那壶好酒还剩下半盏,弥散出幽幽香气。 她竟然此时才发现,那酒盏透着南方的釉色,低调奢靡,莹莹如玉,这等好东西,怎会轻易出现在幽州一家酒楼席间?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持起酒盏,正掐着壶颈最纤细之处。 烟年有种错觉,这手掐的不是酒盏,而是自己纤细的颈子。 他提着酒盏步步向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扼得烟年喘不过气来。 “年年,这酒是我特意赠予你的礼物,你不是素来喜欢辛辣呛人的东西么?怎么连尝都不尝一口?”他含笑问道。 “你刚才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都一一答过,现如今也该你来向我解释一二,告诉我罢,你是怎样从那劳什子冰凌种下生还的?又是谁救了你?” “你无亲无故,这些年为何还不回汴京去?若不是那姓冯的杂碎偶然将你带到我面前,你还打算接着隐姓埋名,逍遥自在吗?” “我……”她脑袋飞速转动。 “就在前几日,我开启了你的棺椁,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烂木头。”他轻声道:“你可知道,我本想等上三五年,等到有后生能接过军政之权,我就孤身前去你身边,与你长眠于一只棺木之中。” “年年,幸好我提前发现你尚在人世,不然,若我真做好了殉情的准备,却发觉你不在棺中,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疯了,烟年木然地想,这个人已经疯了。 他居然想……殉情。 叶叙川迫近她,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脊背撞上窗台边的高几,钝钝地痛。 烟年咬牙,将碎瓷抵在喉头道:“你,你再过来,我就一死了之。” 叶叙川置若罔闻,仍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在她退无可退之时,强横地擒住她手腕,并扔掉她手中锋刃。 今非昔比,他一点也不怕烟年以死相逼,重逢后第一眼见到她时,她坐在马背上,语笑嫣然,断断续续哼着不知名的歌儿,眉宇间舒朗明快,全无往日的阴郁绝望。 生无可恋的人,是断不会流露出这般神色的。 他轻而易举地抓着她手腕,高举过头顶,将她双腕压在窗棂上,只一个覆身,就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高大阴影之下。 姿态强横,一如往昔。 对着他晦暗的目光,烟年呼吸忽然急促。 时隔多年,她依旧忘不了叶叙川给她带来的恐惧。 她用力掐着自己手心,逼迫自己冷静,慢慢答道:“我本该死于冰凌种之毒,可当年给我种毒的巫医是我室韦族人,不忍对我用必死的剧毒,调了一味药,让我在毒发时进入伪死之态……” 叶叙川又多用一分力,直勾勾盯着她,似乎在考量她是吐露真言,还是又在编织动听的谎话。 “……我昔日同僚开棺救走了我,这些年我居住在北周,过得……还不错。“ “唔。” 叶叙川不置可否。 见他神色淡定,烟年略松下一口气。 她飞快地抿嘴思索:他似乎并未查出珠珠的存在,不然绝不会如此平静, 当初自己被姓冯的绑走,曾塞字条交代过李大娘,倘若自己一月未归,便立刻带珠珠随商队北上,躲到室韦部落的地盘里,就是为了防止自己遭遇不测,珠珠孤苦伶仃,无人可依。 以叶叙川的能耐手腕,他迟早要查到珠珠头上,如今离一月之期剩不下几日,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叶叙川,等李大娘把珠珠送到室韦去,她再心无旁骛地同叶叙川厮杀。 叶叙川的人马再得力,一旦入了大鲜卑山的地界,面对无垠的山岭,怕也举步维艰。 如此,珠珠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想到珠珠,她稳下心神,暗自度量分寸,眸底浮出泪光,微微哽咽道:“我当时是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虽然最后没死成,可挨下的痛楚是实打实的,也不是有意骗你。” “是吗?”叶叙川似笑非笑:“甚是可惜,现如今即使你说了真话,我也不敢再信了。”
第93章 烟年隐忍不发, 咬唇欲泣:“我那时……” “不必再说。”叶叙川淡淡打断她。 他岂能不知她话锋一转,非要生硬提及当年遭受痛苦的缘由?无非是想勾起他垂怜,谋求一些好处而已。 虽然沉寂已久的心早已锤炼得刀枪不入, 可面对她泪眼盈盈,柔软委屈的模样, 还是略动摇了一分。 叶叙川不算个心慈手软之人, 却把仅有的一点怜惜给了烟年。 烟年算计过他很多回,足以让他杀掉她千百次,可每当她对他露出这种神色时,他都忍不住地装聋作哑,并轻而易举地原谅她。 他放开对烟年的桎梏, 温柔地揽过眼前泫然欲泣的女人。 烟年迟疑一瞬, 遂放软身子, 偎在他怀中。 毫无感情,全是算计。 她如芒在背。 若是她孤家寡人一个,自然能同叶叙川闹到不死不休, 大不了赔上一条贱命,可她不想牵连珠珠, 珠珠还那么小, 应当拥有自由自在的人生,千万不能被叶叙川当作拿捏她的工具。 还是先安抚了他, 再图今后。 男人的呼吸拂在耳边,掀起微微麻痒,烟年嘴唇翕动,唤出记忆里尘封已久的那二字。 “时雍。” 嘴角仿佛粘上旧时的灰尘, 距她上次提及这名字已有三年光景,沧海相隔, 物是人非。 叶叙川微微一顿,神色更加晦暗难明。 他平静道:“瞧你气色颇佳,想必今后不必再受这毒物的搓磨了,回到汴京之后,再让御医们来替你瞧瞧,莫要留下病根才好。” 听得汴京二字,烟年身子一僵。 这丝僵硬逃不过叶叙川的眼睛。 男人冰凉的手抚过她侧脸,三伏天里竟如毒蛇般阴冷,他探到□□一角,慢条斯理地揭去它,又从属下手中接来一方湿帕,擦去烟年面颊上的各色伪装。 他擦得缓慢、细致而用力,几乎要把烟年搓下一层皮来。 帕子碾过烟年面容,渐渐擦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芙蓉面来。 他仔细叠好帕子,递予左右,温声道:“接着说罢,既不是有意骗我,那为何不回汴京来?” 知道他迟早要问,是以烟年只沉默片刻,便开口道:“时雍,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的第一眼,我看见荒野上星河天悬,月如玉台,像是新的一样,就是那一眼,让我放下了所有过往情仇。” “在汴京的每一个日夜,我都无比煎熬,我是细作,是行首娘子,是你的玩物或夫人,唯独不是我自己,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度量着来。” “哪怕你待我如珠如宝,百依百顺,那又如何?这都非我所愿,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属于汴京,我只想回家,过我荆钗布裙,清寒自由的日子,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了,又怎会回到令我痛苦的地方去呢?” 她尽力使自己声音轻柔而幽怨,引人垂怜,好消解他心中恨意。 也不知叶叙川听进了多少,抑或他从头至尾都清楚她所求之物,只是生性霸道,非要罔顾她心意强求罢了。 “你留在汴京郁郁寡欢,可我没了你,遭受的却是撕心裂肺,五内俱焚的痛苦。”叶叙川笑道:“真想让你也尝尝这份绝望。” 真是可笑,撕心裂肺,五内俱焚的痛苦,难道她不曾经历过吗? 烟年本欲反唇相讥,想到珠珠,生生把这句讥讽压下,只默然不语。 “不对,我怎么忘了,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本就是你安排的,最锥心刺骨的报复。” “让我再最后装聋作哑一次,”叶叙川定定盯着她,脸上分明带笑,双眸却仿佛酝酿终年不散的凛风霜雪,他道:“随我回汴京。” 烟年几乎本能地大喊一个“不”字,旧日噩梦浮现眼前。 她心中清楚,此时不是与叶叙川闹的好时机,她应识时务,知进退。 可是……好不容易金盆洗手,又怎能步步走回牢笼中? “时雍,我……” 她的犹豫与抗拒落入叶叙川眼中,无异于锤在他心口的一拳。 三年了,整整三年,他放不下她,几乎随她而去,而她呢?她自在逍遥,像只快乐的田鼠,窝在她该死的巢穴中,冷眼看他为她要死要活,说不定还要讥笑两声:瞧啊,那个男人何其愚蠢,竟然还想着殉情呢。 最是骄矜自负的人沦为一个笑话。 他的笑容越发开怀,眸光却森冷阴郁。 他又拾起剩了一半的酒盏,亲昵缠绵地扣住烟年后脑,逼迫她正面着他的脸。 在她惊骇的目光中,叶叙川轻声道:“看来你当真金盆洗手了,虚与委蛇的本事退步得厉害,既然编不出好听的话来哄骗我,那不如陪我喝上一盅。” 他掐着她下颌,逼她张开嘴,灌下那辛辣酒液。 “唔!” 烟年大惊,几乎维持不住柔顺情态,一双手拼命拍打叶叙川:“你做什么!放开我!” “你不愿意回去,我只能略施以手段,将你带走了。” 半盅酒尽数进了烟年肚皮,她咳嗽连连,满面通红,叶叙川方松开她,笑着将酒盏狠狠砸向木墙。 酒盏四分五裂。 烟年重获自由,本能地伸手抠喉咙,逼自己呕出吞下的东西。 可手方抬至一半,她生生止住。 冷静,冷静,此刻万不能激怒叶叙川。 那抠喉咙的手改作无力地掩口轻咳,泪光点点,不胜可怜。 药性上涌,她身子渐软,寸寸下滑。 叶叙川伸手揽住她腰肢。 并轻轻擦去她嘴角酒滓。 “走罢,给这酒家塞足封口钱资,莫惊动了幽州府衙。”他吩咐左右。 李源不可置信,与身边的弟兄面面相觑,并在对方脸上看见同样见了鬼的神情。 就这样吗?这就完了吗?结束了?如此轻而易举把人带走了? 他可记得上次烟年被叶叙川抓回来,两人一路从细作营打回了叶府啊!第二天他的叶枢相大人入宫见太后娘娘,肩上颈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抓痕,内苑诸人无不震撼,并猜测烟年是不是狞猫托生的,要不怎会如此爱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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