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她取帕子擦干头脸上的雨点,又嫌帕子尽湿,无处安放,于是着手拧去帕子吸的水。 那水珠坠落于茅草之间,汇成一小摊湖泊。 叶叙川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团茅草,满手濡湿。 时空仿佛在此交叠。 而这时,指尖陡然触到了一样硬物。 拨开茅草,他拾起一枚遗落的发钿。 ——普通的北周样式,不值钱的老银,上面还遗留一根轻软的发丝,婉然拂过掌心,微微麻痒。 是她。 天底下只有她才会喜欢中空的发饰,也只有她喜欢在银海棠上刻出长而细的梗,她曾说过,如果海棠没了纤长柔韧的花梗,就难□□俗,与春日里旁的花朵无异了。 发钿静静卧在他手心,仿佛一滴隔世经年的泪,从烟年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下坠,如今终于滴到了他心头。 咚、咚、咚。 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从微不可察转至震耳欲聋。 血液重新流淌,心念重新沸腾,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大人?” 叶叙川久久无声,李源忍不住问道:“大人,各州府城门已戒严,您看……” “不必再戒严,让他们放开。” 清冷嗓音带一丝沙哑,钻入众人耳中。 叶叙川站起身,从阴影之中走出,眉目平静如昔,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黑眸深处仿佛酝吞噬一切的风暴。 深知叶叙川每每露出这般神色,都意味着将有惊世骇俗的大事发生,僚属俱心头一紧,退下几步。 烟年细作能耐出类拔萃,且有同伙接应,区区几州戒严,挡不住她的脚步。 可这又怎样?她以为佯死一遭,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吗? 她休想。 叶叙川低笑一声,双目几欲滴出血来。 他说不出如今作何感想,愤怒吗?狂喜吗?还是焦躁、怨恨?无数种翻涌的情仇如一江大潮,将他整个人席卷入内,他在里头颠簸、翻滚又沉沦,几近窒息,可是即使窒息,也拼命想握住她的手。 她是个骗子。 聪慧狡黠,冷硬狠心,前科累累的骗子。 但这有什么关系? 既然她敢出现在他面前,并不幸被他察觉,那她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莫要妄想摆脱他。 * 入了北周境内后,烟年一行人行进的速度渐缓。 前些年叶叙川出征,靠着假军情得了一场大捷,遂后见好就收,在和谈中牢牢地占下了两座州府,将两国之界往北推了数十里,北周不甘不愿,咬牙忍下了这份暗亏。 叶叙川或许确实不喜欢战争,可在其位,必谋其职,他行事终究以国朝利益为重,只是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罢了。 不管是北周的牺牲,还是国朝的牺牲。 和谈之后,几年来,边境依旧摩擦不断,今日你打我草谷,明日我再打回去,虽然闹闹腾腾,却未再有声势浩大的厮杀,两国休养生息,互相看不顺眼却隐忍不发,也算是利民的好事。 待到许多年后,她金盆洗手,不靠行骗生存,而是靠走南闯北,运送货物,与人交换钱财商品后,方看清这世间的法则。 这世界复杂而混沌,充斥着权衡与度量。 她从前厌恶庙堂之上的贵人,认为他们草菅人命,只顾填补自己野心,可若是她来当这个贵人,她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哪怕今日不争,明日也是要争。哪怕不拿人命去争,也要拿金银去争,人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实力相当的两个国家? 抛去所谓的正确,深究时事太平的内因,多半是互相威慑,互惠互利。 而维持国与国之间的平衡何其艰难,绝不是几个细作能完成的任务。 那她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 烟年不知道。 她用她小小的狡黠,做完指挥使给她发来的每一个任务,偶尔也会因天性里的善良,救下蒺藜,救下鹤影,可归根结底,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打探来的消息流向何方,有没有帮她的家乡逃离战火的侵扰。 金盆洗手之后,她问过指挥使,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指挥使笑了一笑道:“知道细作营为什么教你们所有本事,却独独不教你们读书吗?” 烟年道:“因为用不上?” “错了,”指挥使道:“用得上,太用得上了,这是‘道’,而非‘术’。” 烟年听不明白:“你说人话。” 指挥使大笑出门:“多看史书,多读策论,里头有你想要的答案。” 烟年这才明白,兜兜转转,她居然是吃了没好好读过书的亏。 痛定思痛,烟年不愿让珠珠重蹈覆辙,被奇怪的阿叔骗走卖命,决定先下手为强,早早带孩子进学,别像她小姨似的,忙活半天一无所有。 * 路过燕云,烟年顺便去瞧了姐姐的墓地。 叶叙川遵照她的遗愿,把她的金丝楠木大棺材葬在了姐姐身边,并特特令一村人守墓,把坟头盯得密不透风,连正儿八经的墓主人都没法靠近,极为离谱。 烟年无法,只能遥遥地祭上一祭。 往年来时,墓地人烟稀少,这回却多了两三个健壮力夫,烟年不由多看了几眼,却未曾往心里去。 只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人暗地里窥伺着她似的,可真去检查四周的时候,又找不到端倪。 烟年将这种异样归咎于神经过敏——细作常见职业病。 祭扫完后,几人往东行去。 一路风餐露宿总不是事,城外驿馆鱼龙混杂,烟年一个女人多有不便,都朱那提议要不进城住店算了,省得他老要给烟年守夜。 烟年一眼看穿他心里的小算盘:“旅资我出对吧?” 都朱那委屈:“姐,收到你讯息之后,我饭都顾不上吃,带上兄弟们,不远万里来捞你……” 烟年一向不抠门,见这群弟兄凄凄惨惨护送她回沈州,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便道:“行,正巧此处离幽州不远,不如带你们去吃一顿幽州名肴。” 都朱那兄弟们欢腾:“姐真大方!下次还捞你!”
第92章 夏季艳阳高照, 幽州城外开着幕天席地的紫荆花和石榴花,与湿润的南国不同,北方的夏季干爽燥热, 一种直来直去的泼辣。 烟年在路边买了一身松快夏衫,戴一顶大斗笠, 悠哉悠哉坐在马上, 毫无仪态,只觉无比松泛。 正漫无边际地发着呆时,入城的队伍刚好排到了她,烟年回神,奉上自己身份文书, 对守城卫兵笑了一笑。 该说不说她伪装技术到位, 卫兵与她打了个照面, 居然半点不觉有异,随手把她放了进城去。 烟年得意地摇晃脑袋,指着那小卫兵, 对都朱那的兄弟们吹牛道:“你们瞧,我三年前在幽州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就是他天天给我送饭, 我如今把脸一换,他压根认不出我, 知道什么叫出类拔萃的细作了么?” 看在那顿饭的份上,一群小弟对烟年进行暴风骤雨般的吹捧:“姐真是太厉害了,手到擒来啊!” 烟年越发膨胀:“这不是应当的么!” 几人牵马行于艳阳之下。 烟年掩去姝丽容貌,可笑起来的神态却与从前没有分毫差别, 长风微微吹起她的斗笠,她如同一只机敏的小动物, 极快地朝四下里望了一圈。 亲眼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叶叙川脑中仿佛闪过雪亮的刀光,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站在原处,脚下生根,心被棉絮塞满,一枚火星子飞来,把他整颗心脏烧开沸腾。 叶叙川隐于暗处,任由这把火把他四肢百骸都点燃,一路燎至喉头,扼得他呼吸发颤,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能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每一眼都贪婪到近乎露骨。 追查她行踪之时,他脑中晃过无数种情绪:愤怒于她骗他,狂喜于她尚在人世,困惑于她如何起死回生,可当他看到她喘着气,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发现这些情绪统统凭空消失,她还活着,会呼吸,会笑,巨大的不真实感席卷他全身,让他一瞬都挪不开目光。 即使她近在眼前,他也忍不住思念她。 “大人,动手捉……夫人吗?” 身旁的李源有些发怵,讷讷问道。 久久寂静。 叶叙川置若罔闻,目光穿过茫茫人海,精准地落在那道俏丽身影身上。 当真是奇怪,她分明做了那样周全的伪装,穿戴如同乡野村妇,和一群男子厮混在一处,粗俗可鄙,但他却依然能一眼认出她来。 可她没瞧见他,面上依旧笑意盈盈,没有错愕,也没有惊诧,她认为她已经永远地别过他了,所以胆大到敢与他擦身而过,与他相忘江湖。 相忘江湖?不,当然不。 他怎么会允准她在外逍遥自在,而自己夜夜独守空房,守着孤灯残月,忍受几欲把人逼疯的冷寂? 他从前不爱点灯,可自从烟年离去,他每一夜都要点上博山炷,把满室照得明如白昼,方能驱散一点孤独,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卧在他那张床榻上,朦胧间伸出手,想把她揽入怀中,却只触到冰冷的玉枕。 每逢此时,他都猛然惊醒,一衾幽寒,摧人心肝,体内的鸩羽毒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名为烟年的慢性剧毒,一旦发作,就如虫蚁啃食心肺。 若是没有最后那三月的温存,他不会如此痛楚绝望,那三月里,他与烟年琴瑟和鸣,做尽天下所有亲密之事,她穿着嫁衣,嫣然笑着唤他时雍,他们拜过堂成过亲,一切对他来说甜美幸福的回忆,对她而言不值一提,随时可被她抛却。 她怎能自作主张佯死,终结两人之间的瓜葛?不是告诉过她的么?即使下地狱,他也必须要拉她同去。 “不急。” 叶叙川垂下眼,敛去无法隐藏的阴郁。 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手指捻动烟年落下的发钿,捏一下,又一下,直至花蕊纹路刻入他指腹之中。 “在北周人的地盘上,不宜张扬。” 他轻声笑道:“自然是让她心甘情愿随我回去才好。” * 踏入幽州城中最繁华的酒楼时,烟年忽然脊背发寒,好似被一阵阴风拂过。 当细作时养成的习惯刻入骨髓,她迟疑着停下步子,飞速四下里望了一圈,见周遭没有异状,才提步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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