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赝品,终究不是她。 声音像烟年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身子微抖,忐忑不安。 哪有半分烟年的模样。 叶叙川淡淡看她一眼,遂将她抛在廊上,转身离去。 * 见叶叙川背影绝尘而去,毫不留恋,冯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烟年则暗自松了口气。 如她所料,叶叙川骨子里同她一样,都是从不自欺欺人的清醒人。 他既认定自己已然身死,就压根不会捣鼓什么狗屁替身聊以慰藉,因为他即使在最恍惚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得很,假的东西就是假的东西,再像也是个赝品。 情不自禁望了一眼他背影,烟年心头惆怅,默默抿了唇。 她为何如此了解叶叙川?大概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正因为太过相像,才会互相吸引,互相折磨。 她对冯大人道:“叶大人似乎对我并无兴致……” 冯大人正烦着,瞧她这如蒙大赦的模样,简直憋了一肚子火,摆了摆手道:“那你滚罢,费了大力气才把你带到此地来,未曾想居然是个无用的棒槌。” 谈话之间,后院里隐隐有喧嚣之声。 想必是都朱那放火技术炉火纯青,巧妙制造骚乱。 冯大人被转移注意,暗骂一声,向后院奔去,无暇再顾及烟年。 烟年巴不得他把自己当个垃圾扔了,连忙跑出角门,循着都朱那指引的路线,去与接应她的人汇合。 路边榆槐枝叶茂密,□□燥的风一吹,摇晃出飒飒的潮涌般的声音来,这声音于群山间回响,不成腔调,仿佛某人低低的叹息。 发丝被风吹乱,她心里怅然,魂不守舍地胡乱一捋,眼前又浮现出叶叙川那冷冷淡淡的目光。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了?久到她差点忘记,叶叙川对除她以外的人,都是不假辞色的。 也罢,她又叹口气,三年过去,她早就不恨叶叙川了。 如今她日子很好,有珠珠,有喜欢的事业,浑身上下除了这把嗓子还是昔年的模样,其余的与过去的烟年全无干系。 他不可能认出她,她亦不会与他相认,与滚滚红尘中擦身而过,相逢陌路,就是最好的结局。 *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语笑喧阗,忽地吹过一阵长风,四面的布帏交叠摇曳,缝隙之间露出幽蓝的天色,泼熄雅集的热闹喧哗。 即使雅集,少不了乐伎作陪,都道叶叙川爱听琵琶,别院主人投其所好,特请了真定府闻名遐迩的琵琶伎来,这琵琶伎年纪轻轻,技艺超群,一双修长的素手在弦上翻动,舒扬有声。 博山炷炯炯燃烧,轻烟弥散,他沉默地饮酒,想起古人之诗,弦清拨剌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风的凉夜,她亲手杀掉了害死挚友的元凶,扑在他怀里大哭。 陈酿金波琼酥入喉,他默默出神。 筵席的主人与他搭话:“枢相觉得这琵琶如何?隔着那么远,总听不真切,不如唤她来近旁弹奏。” 叶叙川并未细听他在说什么,只随意嗯一声。 那主人以为他有意,便着丫鬟去唤那琵琶伎上前来,单为叶叙川奏上一曲。 那琵琶伎自然喜出望外,连忙端了琵琶,步步婀娜走上前来,对叶叙川一礼,细声道:“能为枢相奏乐,妾三生有幸,不知枢相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叶叙川这才看她一眼,随口道:“不必。” 筵席主人当初也在汴京为官,知晓叶叙川与烟年的旧事,连忙道:“那便奏一曲凤求凰罢。” 那琵琶伎一愣,凤求凰是琴曲,琵琶如何奏得? 但贵人发了话,总不能露怯,她略一犹豫,敛裙跪坐,十指纤纤,轻拢慢捻。 听得曲调流泻,筵席主人笑道:“弹琵琶的手当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纤长如柔荑,指尖却有力,还有细细的茧子,别有意趣。” 这筵席主人癖好怪异,不喜美人娇躯,只爱女子一双红酥手,时常出入各大楚馆秦楼,把这点癖好传扬得尽人皆知。 叶叙川不置可否。 他向来不喜以孟浪口吻评价女子外表,皱眉端详酒杯,欲令其闭嘴。 忽听筵席主人又笑道:“说起来,今日入宴时,枢相叫住的那丫鬟也生得一双琵琶妙手,柔长纤秀,指腹有薄茧子,若是握着滑动,定然甚是销魂。” 众客哄笑,吹捧他长了一双风流的利眼。 唯独叶叙川摩挲杯沿的动作猛地顿住。 弹琵琶的手。 近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脸色骤变,玉杯铮然落地,橙红酒液泼在琵琶伎裙裾上,洇出星点暗痕。 乐音戛然而止。 众客面面相觑,只见叶叙川起身大步向外走去,竟是从未见过的焦躁。 他高声唤僚属道:“来人!立即封锁附近州府、关隘门户,来往者必严查,尤其不准放女子进出!” 守在外头的张化先本在悄悄打着瞌睡,陡然被唤醒,迷迷瞪瞪问李源道:“出了什么事?” 李源同样一脸茫然,正此时,叶叙川疾步走了出来,揪住他领子,逼问道:“两个时辰前出去过一个着青衣的女子,她往何处去了?” 李源怎会留意一个平平无奇的丫鬟?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反而是个家仆回忆起,那女子似乎往西去了,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跤。 “与她一处的那人是谁?”叶叙川问道。 家仆苦思冥想半天,方答道:“似是冯大人……” 叶叙川面沉如水,翻身上马,只抛下一句:“把那姓冯的抓了。”便策马向西奔去。 张化先一愣,随即匆匆拉人跟上。 几乘轻骑如电,劈裂凝滞的夜空。 * 天青欲雨,烟年与都朱那汇合之后,总觉得心头沉甸甸,充斥着奇异的不安感。 记挂着尚在家中的珠珠,她不敢久留,催着都朱那速速带她北上。 都朱那见她坐立不安,魂不守舍,颇为好奇问道:“你怎地如此慌张,难不成那姓冯的威胁于你?” 烟年摇头:“我见着我……”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快些走吧。”烟年拉过都朱那牵来的马儿,踩着脚蹬攀上坐定,喃喃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需要快些回北周去。” * 几人纵马北上。 初夏时间天气善变,不过奔出十几里地去,闷青的云团挤下豆大的雨滴,打在小道两侧的野岭上,蒸腾出细密的潮气。 细雨很快成了骤雨,如碎石般扑打面颊,烟年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水,重重喘了口气。 “悠着点,别把你的易容给洗了。”都朱那朝她扔来一只斗笠。 烟年谢过,握紧缨缰,高声道:“驾!” 此处离长城豁口尚剩下一段距离,烟年本想一鼓作气冲过去,却被都朱那拦下。 “歇一歇吧。”都朱那看了一眼天色,开口道:“这雨来势汹汹,一时半刻停不下,小道不比官道,大雨里赶路泥泞得很,一个不好就要人仰马翻。” “是啊,”都朱那的弟兄也在旁劝道:“左右这儿离长城不远,待雨停了再启程不迟。” 雨势渐急,水滴从斗笠上流淌下来,烟年几乎看不清前头的路,只得悻悻停驻。 一行人跑入路旁农人堆放杂物的屋子,寻了干净地方坐下。 闲得无聊,都朱那前来八卦:“姐,你瞧见你旧情人了?” 烟年正闭目养神,随口道:“我哪有旧情人,老娘是个寡妇。” 都朱那咧了咧嘴:“他不是还没死吗。” 烟年道:“在我心里,他和死了没区别。” 都朱那弟兄们哄笑:“甚好,当个有钱寡妇才快活呢。” 烟年略一勾唇角,默默不语。 略待了小半个时辰,屋外虹销雨霁,凉云飘散,茅屋四面被沿屋顶落下的雨滴砸出浅浅的沟壑,天依旧闷得压人。 她从一堆茅草上站起身,起得太匆忙,不慎遗落了一枚小发钿。 她低头找寻,被都朱那拦下,都朱那已整好了马匹,劝烟年道:“这东西小小一枚,也不值钱,滚落在茅草堆里,怕要许久才能找得见,不如就先别捡了。” 草屋昏暗无窗,烟年眯眼找了片刻,一无所获,她不敢耽搁太久,只得接纳了都朱那提议:“好,走罢。” 大雨过后,土道泥泞,马蹄砸于其上,留下沉沉的痕迹。 * 两个时辰后,李源搜到这间农舍。 突如其来的大雨掩饰了烟年一行人的踪迹,令原本清晰的路径忽然模糊,叶叙川的手下只得调集来军中斥候,一寸一寸地寻找几人的下落。 李源手中这斥候头一次干这份活儿,累得满头大汗,一路留意四下里的痕迹,忽然发觉农舍前马蹄凌乱,似乎有一行人在此停驻过。 不止一个人么? 李源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坏了,这女的还有同伙呢,莫非设了陷阱等着他家大人来跳? 上回烟年差点弄死叶叙川,给一干下属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让他们对她抱有极大警惕。 反复确认这破房子里没潜伏刺客,也没布置致命暗器后,李源命传信的小丘八报给叶叙川。 一盏茶功夫后,土道传来清脆急促的马蹄声。 一道白影刺破暗淡天色,叶叙川手握缰绳与马鞭,匆匆赶到。 雨水把他头发打得濡湿,一缕一缕贴着面颊,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下来,平白为他增添一份动人心魄的俊美。 天色沉郁,他的目光比天色更加阴沉,仿佛蛰伏于暗夜中的兽物,平静之中暗潮汹涌。 照夜白上溅满泥浆子,马儿忧伤地晃了晃脑袋,叶叙川纵身跃下,低身望了一眼凌乱马蹄痕迹,命令李源道:“带人顺着马蹄痕迹去追,切莫打草惊蛇。” 李源领命而去。 叶叙川闭了闭眼,推开那农舍的门扉。 烟灰弥散。 潮气氤氲,勾勒出两个时辰前,曾经过此处的旧影在。 屋内留有明显的擦拭痕迹,茅草陷下凹痕,似乎刚刚有个体态轻盈的女人坐上去过。 一定是因为急风骤雨,她看不清前路,所以只能下马歇息,她不娇气,但却爱干净,所以略擦了擦周遭的灰尘,选择坐在茅草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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