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年被喂了整一碟子杨梅后,街市喧闹声渐息,马车驶过承天门,终于徐徐停驻。 她拉开帘子一角往外瞧一眼,眼前乃一座高门大院,守备极为森严,金瓯浮钉大门前,几名穿戴齐全的侍卫持戈而立,过往行人无不绕路而行。 黑皂靴,束革带,佩朴刀…… 烟年心中一惊:这不是她的老冤家皇城司吗? 既然汴京有细作潜伏,那就必有抓细作的专门机构,她眼前这座皇城司,正是老官家设立来拱卫皇城,刺探情报,监视臣子的禁军衙门,平日主要职责之一,便是抓捕各类细作。 如今皇城司的话事人是叶朝云旧识,与叶叙川仅点头之交。 作为资深情报工作者,烟年对皇城司有生理性的恐惧,站在这一群乌鸦似的卫兵面前,只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恨不能立刻扭头逃走。 叶叙川按住她肩膀,问道:“怎么了?” 烟年一咬牙,徐徐往他怀中倒去:“这里好可怕,大人可否带烟年回去?” “不成。”叶叙川笑道:“随我来。” * 烟年站在皇城司门口时,还能保持住正常神色,待得她被带入皇城司的监狱后,她逐渐压不住内心骇然,额前渗出丝丝冷汗,腿脚也打起了摆子。 牢狱不见天日,格外阴暗潮湿,脚下不住有蛇虫鼠蚁穿行,一条道路看不到尽头,好像直接通去黄泉一般。 听见了响动,牢房中的囚犯纷纷侧目,烟年一眼瞧见铁栏后的一名女囚——她手上垂着厚厚的铐,形容枯槁,神色呆滞,就站在铁栏后,安静地看着两人。 烟年说不出话来。 这面铁栏好像一块镜子。 镜外的自己如今光鲜亮丽,可如果暴露了呢?多半会被铐入此间,与蛇虫鼠蚁为伴,在一日一日漫长的折磨下枯萎,最后变作这女囚的模样。 行尸走肉,毫无生机。 再也回不去北周,见不到姐姐…… 她畏惧得身体僵硬,心神不宁。 冰凉的手抚上她双眼,叶叙川温和道:“别怕。” 他指着灯火消失的尽处,含笑道:“去尽处看完行刑后,我便带你回家。”
第26章 听到行刑二字时, 烟年已觉不妙,当石门在她面前徐徐打开,露出水牢中央的那一人时, 她眉角狠狠一跳,险些尖叫出声。 是鹤影。 清秀倔强的小姑娘长发蓬乱低垂, 身体无力地耷拉着, 双臂被镣铐死死锁在铁架上,她真如一只折翼的鹤一般虚弱。 可是,她怎么会被捉住呢? 烟年清晰地记得,在最初定计划时,她便已告知蒺藜, 脱身时别忘了救下鹤影。 蒺藜是满口答应的。 他细作手艺样样糟心, 唯独趁乱逃走的本事, 堪称炉火纯青,莫非鹤影挣开束缚逃走后,蒺藜没有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吗? 不……蒺藜一定会听她的嘱咐, 除非有级别比她更高的人发了话,让他一人逃生, 莫管闲事。 是指挥使。 蒺藜心软, 不会弃棋子而不顾,但指挥使不同, 他压根就没打算保鹤影。 烟年手脚冰凉,牙齿微微发颤。 一念之差,驱使这傻姑娘暗算叶叙川,不想竟牵累得她遭受重刑……自己这样利用无辜之人, 行事狠辣而不择手段,与所憎恨的那群鼠辈又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忘了呢?指挥使能带领众多细作, 在汴京城中潜伏十余载,靠的不是讲笑话的本事,而是一颗时刻权衡利弊的冷硬心肠,他会保手下的细作,但绝不会搭理鹤影这颗弃子。 外宅中日子悠闲,磨去了烟年的警觉,令她变得鲁钝莽撞,这才接连失手,差点丢了自己性命,还牵累了旁人。 烟年暗自咬牙,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 “这不是那叛主的丫鬟吗?” 她佯装惊讶,掩住了嘴:“先前没见到她,我还道是苍天无眼,让她跑了呢。” 叶叙川道:“跑了又如何,总有法子追回来,只是她死活不说幕后之人,少不得多吃些苦头了。” 他负手而立,示意身后狱卒:“取鼠弹筝来。” 烟年瞳孔一缩。 几名狱卒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呈上了一样古怪刑具,此物木质细腻,不见血色,类似夹棍,却尤胜之,正是细作中闻之色变的弹筝之刑。 “认识么?”叶叙川饶有兴致,修长如玉的手把玩着这可怕的刑具,还有心与烟年调笑:“此物名为鼠弹筝,反绑在人手上,只消轻轻一拉,便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能。” 烟年焉能不识得。 当年她亲眼目睹一个细作被皇城司捉走,一个月后,指挥使亲自去乱葬岗收敛了他的尸骨。 那细作被折磨得已没了人形,诸般惨状中,烟年记得最清晰的是他的手——五指分离,扭曲变形,像被烧到卷曲的木头。 指挥使满面阴云,低声骂道:好一群心狠手辣的酷吏,竟连鼠弹筝都用上了。 鼠弹筝。 烟年自此记住了这样刑罚。 她嗫嚅片刻,讷讷道:“大人,这是否太残忍了,她毕竟是个女子。” 叶叙川嗤笑了一声:“你何必心疼一个细作?她暗害你,死一百回都不为过,我为你出气,你怎地还心软上了?” 不……这不是在为她出气。 烟年心里一片冰凉,他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叶叙川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看向鹤影,薄唇微掀,轻声在她耳边道。 “交由你来动刑。” 烟年小幅摇着头,央求道:“我不要,我不要折磨她。” “害怕么。”叶叙川将绳子的另一端套在她手腕上,慢条斯理道:“既然害怕,那我和你一起。” “动刑吧。” 烟年浑身一颤,叶叙川居然真的拉着她的手,扯动了那根要命的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是鹤影的血肉之躯。 后者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无一丝活气儿,麻木地承受足以逼疯人的痛楚。 烟年再也忍耐不了了,用力挣开叶叙川,像扔掉一条毒蛇一样扔掉那段麻绳,大喝一声:“放下!” 叶叙川冷眼看着她。 烟年知道他在杀鸡儆猴,他以鹤影的悲惨遭遇警告她,叛主的下场有多恐怖,她此时应该躲在他身后,说些软话令他宽心…… 可她做不到。 手上从未沾过鲜血的人,永远不可能当真镇定自若,烟年捉住叶叙川广袖,哑声道:“大人,莫要折磨她了!” 叶叙川问道:“为什么?” 烟年张了张口,顿了一瞬才道:“……我……她毕竟是我亲手捡回,几日相处,我是把她当妹妹待的,她误入歧途,我难辞其咎。” “这便是你的理由,仅仅如此么?”叶叙川冷眼看着她:“我最厌恶细作,他们如阴沟里老鼠一样恶心,窸窸窣窣地隐在暗处,做不见光的勾当。” 听得此话,烟年似被长针刺心一般,羞耻而愤怒地痛起来。 阴沟里的老鼠。 笑话,她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东西,难道他仗着血统高贵,摆弄朝堂,就算得光彩了吗? 她压抑怒气,难过地低下头:“她年纪还小。” “我像她这般年岁时,已提着刀去军中历练了。”叶叙川笑了笑:“你今日所见满屋牌位,过半数殁于一场惨败,当年我父亲领兵出征,老皇帝派来的细作与北周细作里应外合,致数万精锐围困于蓟州,你猜那些兵士中,可有年岁比她还轻的?” 他淡淡道:“只在阴暗之中爬行的东西,合该拉出来见见光,曝尸于烈阳之下。” 叶叙川的嘴利得如刮骨钢刀。 他太懂如何激怒旁人了。 烟年心中又惊又怒,而愤怒中又带着隐约的恨意。 她何尝不知自己躲在暗处,靠虚情假意的骗术行走世间,甚是招人讨厌,可她当年磊落地活在天光之下时,又有谁会因她的清白放她一马呢? 她站在这里,毫无尊严地曲意逢迎叶叙川,忍受他阴沉、孤傲、反复无常,足以把人逼疯的脾气,不就是为了保全故土安定吗? 若还有其他法子可行,谁想伺候这狗东西! 他出身高贵,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有做东宫侍妾的姐姐撑腰,有同族的兄弟暗中相助,有军中大量潜藏的势力可用,但她有什么? 逃难那年,她失去了童年温馨的一切,身边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姐姐,和燕云荒凉的月亮。 高高在上的人,怎能指望他们俯首看看苍生苦楚。 他以重刑拷打鹤影,却不问她为何年纪轻轻就要出来杀人。 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想到此处,烟年反而平静,一撩裙摆,直直跪在他面前。 “那日我陪大人下棋,大人答应过我,若我赢了,就可随意许一个愿望,我想让大人留鹤影一命,别再折磨她了。” 叶叙川明显愣了一瞬。 随即周身散发出戾气,显然是发了怒。 “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许你愿望,不是让你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的,收回去。” 烟年依旧跪着,背脊挺得笔直。 “大人,鹤影做错了事,的确该罚,可她亦是个可怜人,若不是实在没得选,谁又会堕入这个行当。” “我与她同病相怜,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栖身红袖楼,只是我比她幸运,遇上了大人,所以我想拉她一把,让她今后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抬起头,明眸深处似有烈火燃烧。 “大人,即使是阴沟里的老鼠,也是可以爬上岸的。” * 两厢对峙许久,叶叙川终究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示意属下放人。 几名狱卒押着鹤影离开,偌大地牢内只剩下叶叙川与烟年两人。 烟年道:“我替她跪谢大人。” “不必。” 他垂下眼,手指摩挲着刑具,满面阴寒。 “还是担忧你自己罢。”他淡淡瞥来一眼:“把保命的机会给了不相干的人,简直愚蠢鲁莽至极,真不知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烟年苍白着脸,盈盈一笑:“我不是她,不会做错事,自然用不到大人给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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