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 “那你不如来求我。” 半晌,叶叙川平稳地笑着,揽紧她瘦弱的肩头。 * 叶叙川不信神鬼之说,是以从前未曾踏足过佛寺道观,抓了身边属下问了两句,得知汴京最气派的禅寺乃是大相国寺,便抛弃了芝麻大的乾明寺,带烟年往大相国寺去了。 一进禅寺,烟年驾轻就熟地祈福叩拜,一瞧就是常年往庙里头跑的主儿。 看着她虔诚的背影,叶叙川倏然开口问道:“灵验吗?” “灵验。” 烟年给了他无比肯定的答案,并耐心论证:“不知你们这儿的神仙灵不灵,我们那里的黄大仙是真灵,我小时候总也不开口说话,我阿爹阿娘以为我是个哑巴,急得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我就是开不了口。” 叶叙川点了点头:“有道是贵人语迟,这恰恰说明你天生聪慧。” 烟年果然听了高兴:“我也觉得自己甚是聪慧。” 一回眸间,见叶叙川撩开锦袍,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烟年往边上稍了稍:“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万一灵验呢。”叶叙川轻声道:“我亦心有奢望,欲求神明庇佑我得偿所愿。” 大殿幽暗肃穆,只余高窗外一线天光,金碧浮图映衬下,两人的影子婆娑摇晃,佛前供奉一座描金香木攒成的须弥山,燃起来檀香袅袅,叫人心神安宁。 轻烟缭绕,弥散于叶叙川精致的眉眼间。 他学着她的姿势,背脊笔挺,端端正正地跪下身,双手合十,拈香祈祷。 长风穿堂,抚动他散落的碎发,他紧闭双目,睫毛纤长,口中念念有词,通身镀上淡淡晕光,仿佛菩提树下最虔诚的信徒。 烟年看得有些呆滞,抬手抚平他蹙起的眉间。 “莫要皱眉,”她喃喃道:“皱眉太多,你会变作阴沉的中年人。” “你求了什么?”她凑到他耳边好奇问道:“可是与我一样?” “年年许了什么愿?”他反问。 “我吗?”烟年拈着一炷香,兴致勃勃道:“唔,我想与爹娘尽早相见,记起来忘掉的东西……是否有些贪心了?” 叶叙川温和一笑:“不贪心,我也许了和你相似的愿望。” 他转头去望佛陀的幽影,千百条香烛销尽烛泪,影影绰绰地照亮造像后的浮雕。 浮雕上的南海观音秀美沉穆,正与这个时代的气度相合,褪去前朝的帝国气象,国朝的底色是风雅与悲怆交织,人人都道这座城池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而梦华之下,是对时势的万般无奈,北周如陈年病灶般压在北方,给人人心头蒙上一层阴霾,哪怕强悍如叶叙川,也无法许诺烟年让他们的家乡永离战火。 世人皆爱叩拜神佛,匠人塑成的菩萨当真有让人得偿所愿的力量么?或许并没有,但只要佛陀塑像落下悲悯目光,注视叩拜之人,就能抚平他们心中深重的不安感。 他不信神佛,却为了她跪在泥菩萨面前,祈求神明垂听他的心愿。 只不过与烟年恰恰相反。 他求神明莫要让烟年去见她双亲,也莫要记起忘掉的一切。 就这样待在他身边,平顺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 “有时候又觉得,拜佛也无甚用处,小时候阿爹教过我一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但天穹万古如一,想必是因无情而不会老去。” 出大相国寺时,天色已晚,一轮圆满的明月高悬天际,烟年漫不经心,絮絮地同叶叙川道。 伶俐狡黠之人大抵如是,对世间万物都采取怀疑态度。 叶叙川只拢袖笑道:“人总要信一些东西的,要不然这一生多无趣。” 烟年点头道是。 马车已至门前,照夜白色白如雪,温驯等待着主人。 正要上车时,步障之外一阵喧嚣,一道身影撕破侍卫防线,直奔马车而来。 与之同至的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刀。 “叛国的贱人,今日老子要为细作营十三位同袍复仇!” 那人高声喊着,面目狰狞至极,持刀杀入了重围,周边侍卫亦大喝道:“保护大人!”上前阻拦。 无数刀兵指向了那刺客,他却不闪不避,带着一身伤痕,发疯一般地冲向两人。 人靠得近了,烟年才看清他的脸。 是个粗糙汉子,眼中燃烧着熊熊恨意,他连掩饰容貌的面具都没有穿戴,只携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地杀入重围,分明是存了死志。 叶叙川早已习惯了刺杀,并未放在心上,只下意识将烟年护在身后,冷冷道:“拦住他。” 一人怎能敌得过叶叙川的亲卫?他顷刻间就被掼倒在地,长刀落去远处,他的脸贴着尘土,目光如剧毒的蟒蛇,隔空撕咬烟年娇美的面容,见她茫然地瞧了过来,他嘶声力竭地骂道:“臭*子,贪慕叶贼的荣华富贵,先是以假情报坑害我军,而后又引叶贼火烧细作营,你午夜梦回时难道不觉得亏心么!沾了血的锦绣荣华可承受得起?” 字字泣血,恨生天地。 烟年呆若木鸡地听着这控诉,叶叙川勃然变色:“愣着做甚!堵住他的嘴!” 侍卫踩住那刺客的脸,举刀欲刺。 烟年猛地一个激灵,大吼一声:“不准杀他!” 叶叙川猛地扭过头,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烟年的每一寸神情变化。 她记起什么了吗? 烟年眼角眉梢都在抽搐,双手亦在细微地颤抖,又重复一遍:“莫要杀他。” 那刺客还欲再骂,侍卫们一时不知是否要诛杀此人,只得先除下汗巾,堵住他的嘴。 叶叙川试着揽住她,却听烟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抱着脑袋,打着摆子蜷成一团。 他的心从万丈高空坠入大海。 这一刻什么怀疑都消散了,他手足无措道:“年年,年年,你怎么了?可是又头疼了?” 烟年的身躯抖若筛糠,死死抓住他的大氅,疼痛难抑,她一口咬上叶叙川肩头,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眼中只有惊恸与恐惧。 侍卫与刺客俱是一震。 那刺客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 侍卫大惊,以为他又要对烟年不利,孰料他却是要去看月相。 一轮璧影转金波,秋月高照,圆满如新磨的妆镜。 月圆之夜……原来如此。 他纵声笑起来,发出呜呜的鼻音,笑得无比畅快爽利,仿佛心中夙愿已偿。 * 烟年从前不是没有痛过,可从没有这样痛苦过,冷汗涔涔,蜷成一团,看着倒有些像……那一次她吃多了红花药丸,午夜腹痛如绞那次。 他本能地发觉有异,立刻唤郎中送来止痛的丸药,并令细细诊断,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林总总来了好几个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甚至在小声嘀咕:又是红花又是鸩酒,这位漂亮小娘子怎么还五毒俱全呢?还都是阴寒之毒…… 只有一位胡子花白的郎中看出了些端倪,直言烟年脉象混乱,不像是有鸩羽毒余毒未清,更像是有旁的东西作祟。 “是什么?”叶叙川问道。 “不知。”那郎中摇了摇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杏林行走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病症,还请大人多给些时日,待老夫细细探查。” 烟年于两波疼痛间隙睁开眼,吃力道:“郎中,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曾经在我家边上的山洞里玩耍,被毒蛇咬过好几口,也如今日这般腹痛如绞,会不会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叶叙川虽觉得此为无稽之谈,可思及烟年自打被他捉住以来,便没有碰过任何脏东西,会不会当真是曾经被蛇咬过,在体内留了沉疴,加上近日身子骨实在虚弱,才屡屡犯病。 他点了点头,对那郎中道:“辛苦邓郎中去内子故乡一趟。” 那郎中似乎还想多翻些典籍,听闻叶叙川差遣他去烟年故乡,远赴北周……不就无法查书册了吗? 迟疑一瞬,到底不敢违逆叶叙川,只拱手讷讷应是。 烟年又窝回榻上,露出虚弱的笑容。 叶叙川温和笑道:“你好生歇息,我去料理一些杂务。” 背过身的那一刻,他眼中笑意尽数消散,只剩冷戾锋芒。 “那刺客自裁了?” 走出二门,他问身边僚属。 僚属应是。 “便宜了他。”叶叙川折断一支羽箭,神色阴鸷至极。 “把尸身丢去喂狗,自去领三十军棍,今后若是再出这种纰漏,你这差事便别想要了!” 僚属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是,大人。” * 那夜之后,烟年只是偶尔会头疼,再未像这回一样疼痛难忍,撕心裂肺。 北周路途遥远,邓郎中一去便没了音讯,叶叙川尤不放心,又找了几个郎中来给烟年瞧病,其中一个擅医毒症的郎中也道这不像是鸩羽毒,叶叙川索性给了他太医院的令牌,让他想查什么典籍,自去探查。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一月已逝。 烟年这一月吃好喝好,颊上掉下去的肉统统长了回来,可见昔日艳光。 日子也过得舒心:荡秋千,听曲子,看话本,与春芬调笑,与丫鬟嬉闹,每日脸上都是笑盈盈的,看得人心头柔软。 叶叙川没想到,入细作营之前的烟年竟是这样活泼明丽的,像一只唧唧啾啾的黄莺鸟,飞过来又飞过去,每一根翅羽都自由无拘。 可越是见她如此简单快乐,越是心疼她这些年的遭遇。 如果未经历战火,也没有来汴京做细作,她该一直保留着天然的特质,绝不会锤炼出如此暴躁又狠心的性子来。 汴京民俗,女子嫁衣需要她们亲自绣成,可烟年不会做女红,叶叙川也不舍她受累,这份活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叶朝云手里。 逼得尊贵的太后娘娘忙里偷闲,每几日就要亲自前去文绣苑盯着绣娘赶工。 前日送嫁衣去叶叙川府上,烟年还没瞧清楚,便被叶叙川退了回去。 理由是霞披上的仙鹤尾巴毛劈了叉。 口信传回宫中,叶朝云大受震撼,万万没想到弟弟能龟毛至此。 连夜送去文绣苑补绣鸟羽,她偷偷向大宫女抱怨:“……时雍究竟在想什么,哀家知道他对那女子上心,但他也不能把哀家这个姐姐当丈母娘用啊!又是嫁衣又是嫁妆,合着他自己又当夫家又当娘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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