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生性孤高,向来懒得搭理这些无聊仪式,唯独这回, 他认认真真地做了全套婚仪, 找来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 一应凤冠霞披,花妆粉黛皆由他置办,添妆首饰买了一套又一套, 福翠楼师傅不堪重负,干脆尥蹶子不干了。 赶不上工期, 掌柜特来向叶叙川赔罪, 谁知这权势滔天的男人居然沉默一瞬,对他道:“材料既已备好, 那便把工坊腾出来,我自去打制。” 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麾下亦有擅打首饰的能工巧匠?” 叶叙川瞥他一眼:“我亲自去。” 国朝独揽大权的外戚要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女人,此事本已离谱至极,而现在这位日理万机的大人, 居然要借工坊为这女人打首饰? 掌柜头晕目眩,觉得定是今早起床姿势不对。 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头啊!九尾狐仙吗?苏妲己亲自上都没那么生猛吧! 叶叙川兀自沉吟道:“幼时曾随父亲研习过琢玉之技, 虽多年未再碰过,但雕镯子耳坠子应当可以一试。” 掌柜快哭了,他哪儿敢让叶大人屈尊降贵去他那破工坊?他不要命了吗? 至于他如何连夜把师傅抓回来干活,此处暂且不表,这样闹了一遭之后,满汴京都知道了叶叙川对烟年何等上心,原本还有人风言风语几句,此后竟然连碎嘴子的人都少了。 原本的不屑转化为深刻的震撼。 幸亏红袖楼早已倒闭,不然任老鸨的攀高枝小私塾再办下去,光是收束脩就能收来红袖楼一年的业绩。 * 大婚当日,烟年又痛失一场舒适的懒觉。 一边打哈欠,一边由着妆娘上妆贴花钿。 那妆娘是汴京出名的大妆国手,服侍过先皇后,出宫之后手艺丝毫不见退步,娴熟地往烟年脸上拍打各色胭脂水粉,满嘴说着吉祥话,夸赞烟年姝色无双,是汴京一等一的美人,她做妆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娇美的芙蓉面。 烟年信以为真,兴冲冲揽过铜镜自照,随即陷入沉默。 “我好像个鬼。” 她咧了咧嘴,镜子里的女鬼也咧了咧嘴。 厚重铅粉被随她的表情移动,立刻堆积出一道白线。 妆娘满头大汗:“哎哟,娘子可别龇牙咧嘴,脂粉匀不开!” 侍女安抚烟年道:“娘子莫要担忧,待会儿穿了婚服,上了珍珠便好看了。” 几个侍女围着她一番折腾后,烟年终于进入了她的婚服,不知系哪一道衣带时,一个年轻侍女忽地嘟囔一声:“这婚服怎么白了一块……” “你看错了!”烟年脂粉下的老脸涨红,抢过衣带:“我自己来。” * 根据烟年模糊的记忆,上妆后便轮到出阁了,至于何时出,怎么出,皆由叶朝云身边那个大宫女安排。 烟年忧郁地问她:“不能直接入洞房吗?” 大宫女瞪她一眼:“礼不可废!” 为巴结叶叙川,护国公府上下颇为卖力,一家老小齐齐上阵,担起了扮演烟年娘家人的重任,而叶叙川找来冒充烟年父母的老夫妻则端坐厅中,等着烟年前来拜别。 就好像天下任何一场婚礼一样,她在众亲的祝福与笑容中出阁,十里红妆绵延不绝,迎亲的喜乐高昂吉庆,满街张灯结彩,燕雀相贺,在一切喧闹的尽头,她的夫君身骑青骢马,身披吉服,迢迢而来。 自第一眼见他起,烟年就惊艳于他的好皮囊,他的年岁长些,却正是人生风华最盛的时候,一张玉面俊美风流,神采英拔,如高渺东山月,池上青松翠柏一般,教人心驰神往。 可今日不同,他破天荒地换了红衣,烈烈如火,矜贵挺拔,好像东山月光坠下人间,沾染了人世间的俗气与温柔。 他含笑遥望着她,目光灼灼,烟年如被这道目光烫了一下似的,连忙举起小扇遮住脸颊, 一路吹吹打打行至叶府,见了无数人,说了无数话后,烟年终于走完了全套仪式,由春芬陪着,坐在榻上连连喘气。 她卸下沉重的花冠:“成亲好生遭罪,下回不成了。” 一旁一个不认得的妇人掩嘴笑道:“妹子说什么话,成婚自是一生仅一回的大事,何谈再来一回?” 烟年慢慢悠悠道:“若是我命绝于今夜,那便真成了一生只一次的事了。” 妇人笑容僵住。 另几个年轻些的妇人亦停滞住,面面相觑半天,才勉强笑道:“妹子可别吓阿嫂,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夜可有许多事要忙呢。” 烟年轻轻“嗯”了一声。 几名妇人都是大宅门里浸淫一生的人,最善于粉饰太平,营造吉祥如意的氛围,她们生怕开罪叶叙川,围着烟年不断地说恭维话,可烟年始终皮笑肉不笑,态度冷淡。 前厅喜宴闹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声响渐熄。 烟年换了家常衣裳,洗去脸上鬼画符一样的妆容,侧坐于床边,等候叶叙川沐浴完归来。 先前撒帐时,床上滚了不少金钱彩果,烟年捡起一枚红枣塞进嘴中,居然一丁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她又捡了一枚花生,用牙嚼碎。 一样毫无滋味。 正此时,鲛绡缬额屏风后传来响动,几个侍女麻利地收拾了榻上滚落的金银果子,并放下床帘,铺上枕席,彩幔,并细心悬上鎏金雕碧的白檀香球,望之玲珑可爱,风动闻香。 “在看什么?” 身后响起男人清冽的嗓音,悦耳如淙淙清溪水。 烟年咽下那枚花生,歪过头,换了个舒服姿势,笑道:“在想你何时才来。” 拔步床上铺满喜庆明媚的红缎,烟年穿着柔软的月白寝衣,怀抱一只描金软枕,身姿婉丽曼妙,笑容乖巧慧黠,望向他的眸中盈满了生机勃勃的期盼。 满帐香温玉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巨大的幸福反而催发出了浓浓的不真实感,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的景象,还只是黄粱一梦,于是默默向前一步,抚摸着烟年面颊道:“这可是真的?” “难道我是个假人吗?”烟年噗嗤一笑,伸手揽过他脖颈,凑近他耳畔轻吹了一口气:“时雍,你今日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妻子,太阴仙子在上,这个是改不了的,你如今后悔也无用” “我怎会后悔。”叶叙川抱紧了她,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诸般强求,火烧细作营,打压叶朝云,赶走翠梨,找来春芬,最后终于在整座汴京城的见证下,把她拥入怀中。 他知道自己骗了她,可谓畜生不如,但只要她归属于他,这点业报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谁叫她明知他恶劣的本性,还愿意来招惹他。 “待我收拾完北方残局,我们去金水河边的杏花别业踏春,我们去赏画桥流水,看蹴鞠和春舟竞逐,我给你煎先春茶……你不爱喝也不要紧,我库房里还有许多极好的茶饼,或是我们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在秋千上看杏花。” 烟年静静地听着。 “不想去杏花别业么?”他道:“我还有旁的宅子。” 话音戛然而止。 背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滚滚而落的泪滴。 不……不是泪滴。 是血。 好像被人敲了当头一棒,敲得他猝然从大梦中清醒,他颤抖着握住烟年肩头,将她拉开,只一眼,他整个人倏然僵住。 她像朵燃烧的杜鹃,艳烈,但却无比绝望,浓红的血从口中冒了出来,粘稠地挂在衣襟上。 “你怎么了?年年,来人,快来人!快唤郎中来!” 他高声喝着,徒劳地挽起巾子擦拭她嘴边的血迹,可这血越涌越多,怎样也擦拭不干净。 他这一声嘶吼,生生让寂静的庭院炸开了锅,残宴未收,席间尚有宾客吃酒作乐,听得叶叙川喊叫,无不惊疑不定地放下杯盏,随后便见几名小厮狂奔出了府,前去延请郎中。 “年年,你再坚持片刻,郎中马上便来。” 他慞惶握住烟年柔软素手,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可眼里的恐惧怎样也无法掩饰。 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恶鬼,怎能不知新血与陈血的分别,脏腑陡然受损,呕出殷红的血乃是寻常,将养着就好,可若是血色陈红暗淡,便意味着脏腑已有沉疴,或者说……衰竭至油尽灯枯。 烟年推开他,开口道:“不必找郎中了,没有用。” “年年,”叶叙川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不必找郎中,因为……没有用。” 烟年徐徐绽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寒毒入骨,五脏六腑已衰,味觉已失,叶叙川,我如今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第83章 这一瞬, 叶叙川耳边嗡嗡作响,仿佛一朵春雷炸开,又仿佛整个人从高空落入深海。 烟年似乎在说话, 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死死地盯着她, 一眨也不眨, 眼睁睁地看着她温柔目光逐渐转冷,直至冰寒刺骨,如同室韦群山间凛冽的风雪。 好像须臾之间,外壳下换了一副陌生的灵魂。 不,这一点也不陌生。 他烧了细作营后, 她不就是这样看着他的么?眸中盈满刻骨铭心的恨意, 不见一丝温柔眷恋。 她不愿再骗他了。 又把他们之间的家国之仇, 鲜血淋淋的十数条人命,一切虚以委蛇,溃烂不堪的过往搬上台前。 满室殷红, 龙凤烛高燃,喜气的团花红绸还绑在榻边, 这本该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日。 终为泡影。 他微微张口,喉结滚动, 似是想说什么,又无言以对,天地静默无声,只剩烟年那冷若冰霜的面孔, 那么清晰,那么令人绝望。 她记起一切后会做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再毫不犹豫向秋千架撞去。 不成。 内心深处的痛苦疯了一般地蔓延,几乎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理智。 他骤然拔高了声调,惨笑着后退一步,喃喃道:“为何偏偏要选今日?今日是我们成婚之日,成婚……之日啊。” 烟年只冷冷注视着他。 琥珀色的眼中倒映出他可怕的模样,苍白的俊颜,秾艳的红衣,他从未如今日这般不像个大权在握的重臣,更像是被恐惧控制的凡夫俗子,害怕失去,害怕年少时悲剧重演,所以拼命抓住在乎的东西,以为这样一昧强求,就不会再经历失去的痛苦。 或许他已经疯魔了,烟年的冷漠太伤人,终究是逼出了他最恶劣凶狠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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