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你莫要怕,”他双手握住她肩膀:“国朝有的是杏林圣手,我一一押他们来为你瞧病,总有疗愈你体内沉疴的一日。” 他不敢放开烟年,生怕一个错眼她又向床柱子撞去。 “来人!”他蓦地又喝了一声。 门外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入内室跪好。 “去叫那南诏国师来!”叶叙川下颌绷得死紧,一字一字道:“让他带上巫蛊之具,替夫人隐去记忆。” 丫鬟骇然,身体抖若筛糠。 这……是逆天而为呀。 “还不快去!”一只瓷瓶凌空飞来,在丫鬟面前摔得四分五裂。 丫鬟再不敢耽搁,跌撞跑出门去:“大人有命!请南诏国国师!” 烟年嘴边泛起笑意,喟叹道:“你还想让我再忘一次……” “忘了不好吗?” 他性格里固有的偏执侵占了全部心神,紧握着她双肩,轻柔诱哄道:“你这一生太辛酸困苦,十数年未得一刻安寝,为何还要留着这些不堪的过往?” 他捧着烟年妍丽姣美的面孔,仿佛捧起世间最珍贵的明珠。 “不必害怕,我曾试过南疆的巫术,不必吞蛊虫,也不会痛,只听他念上几句咒文,闻着水烟,沉沉睡上一觉便好了,一觉醒来,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你能继续做叶府的女主人。” 叶叙川耐心安抚着她,前一刻还温柔小意,转眼换了一副森冷面孔呵斥丫鬟:“卢郎中和国师呢,怎地还不来。” 丫鬟带着哭腔:“大人息怒,已派人去请了,许是今日大人大婚,耽误了些许。” 烟年半阖上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略带沙哑的嗓音讥讽地响起:“我方才说的话,你怕是丁点都没听入耳中。” 不等叶叙川开口,她语调沉静,自己接了下去:“……在你身边那么久,最厌烦的莫过于你这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性子,我生性不羁,而你又恰好只想控制我,我所思所想,我的固执与释怀,对你而言都不重要,是么?” 叶叙川一顿,却并未因她的指控而气愤填胸,只是摇头道:“今后少管束你便是。” 他这般聪颖,自然学得会伪装成烟年喜欢的模样。 “你当真以为世间万事皆应随你心意吗?即使不随你心意,也能由你随意摆布。”她忽地打断他。 烟年盯着自己沾了血色的指尖,淡漠道:“哪怕是我的记忆,我的终生,都是你掌心的玩物,你想抹去就抹去,我还该当感恩戴德,是么?” 他对她道:“对不起。” 烟年只觉荒谬。 她听见了什么?对不起,他居然在对她道歉,他们需要互相撕咬,抵死纠缠,算清每一笔情债,把旧账翻得啪啪响,唯独不需要互相道歉。 细论起来,起先是她算计了他,他则将计就计地玩弄于她,几番你来我往,暗生情愫,可这点细微的情愫,填不过两人之间横贯的天堑,后来,她蓄意取他的性命,他亦加倍报复回来。 两人都做了对他们来说最正确之事,但又恰恰是这份坚不可摧,死不低头的正确,把他们推到如今这般境遇。 爱与恨撕扯不开,血肉模糊、沉甸甸堆积在一块儿,岂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可揭过的? 烟年摇头道:“不必向我道歉。” 这都不重要了。 “我知你心里有怨,你想怎样都好,你就当我刚愎自用,自作主张吧。”他温声道:“可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庭前熙攘,南诏国国师与郎中们匆匆赶到,丫鬟小厮连忙引他们跨过门槛。 短暂失控后,叶叙川恢复了表面平静,令那南诏国师备好施术器具,将烟年记忆抹去,将这场虚假的失忆变作现实。 烟年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难怪我伪装失去记忆,没有多费工夫,你就不假思索地信了,原来你早已备好了后手。” “如此一来,这失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你迟早将它变作真的。” 她叹道:“叶时雍,你可真是狠心,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戒备。” 叶叙川默然认下。 他会为情所迷,可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多疑的猜忌者,他做不到全心全意,保留怀疑是他生存的本能。 他确定自己爱烟年,所以能容忍烟年各式各样的折腾:打他巴掌,把他刺得遍体鳞伤——旁的男人可能认为这是对尊严的莫大挑衅,可叶叙川不然,他生性高傲,压根懒得计较这点皮肉之伤,反而觉得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有种异样的美丽,能挨上几爪子,让她消气也是好的。 他唯一无法容忍的是——烟年离开他。 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 如果她触碰到他的逆鳞,他自有狠绝手段应对。 抹去她记忆仅仅是最温和的一种,如果不奏效,还有其他后手可用。 几人无声忙碌。 却见榻上的烟年莞尔一笑,开口道:“好罢,事到如今,你仍一意孤行,那便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她分明已什么都不在乎了,方能显露出如此淡然平和的神色,对那白发苍苍的南诏国师微一抬手,问道:“大师司掌一国巫蛊之事,可曾听说过鲜卑山游牧族有一味秘药,名唤冰凌种?” 那南诏国师本在依叶叙川所言,准备消隐记忆所用的水烟,听得烟年提起冰凌种,诧异道:“此物难得,夫人从何得知?” 烟年淡淡一笑,檀口开合,吐出令人心悸的五字:“因为我用过。” * 南诏国师脸色大变,双手剧震,生生折断一支水烟。 郎中们则俱满面茫然,窃窃私语道:“冰凌种是什么药物?” “夫人自何时起种下此毒的!这几月可服了解药?” 国师猛然行至榻前,焦急到脸上每一根周围都在颤抖,如一朵揉皱的老菊。 烟年见状蹙了眉尖,心知必是叶叙川威胁了他,才让这可怜的老头子如此惊慌。 这男人一贯爱造孽。 她温和道:“这是北周细作营用来控制细作的手段,我前年晋升为致果校尉,同年种下了此毒,被叶大人掳来汴京之后,我身陷囹圄,应当已有许久未曾服药了。” 国师面色灰败如死。 叶叙川隐隐察觉不对,冷厉目光射向国师,语调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之意:“你说明白,冰凌种是什么?什么解药?” “冰凌种……”国师艰难道:“是极其难寻的一种秘药,其炼制原料冰凌花只生长在极北的崇山峻岭之中,故而,老朽也只在古籍中听说过这种秘药而已,没想到竟有人拿它控制细作。” 听见控制细作四字,叶叙川也同样变了神色。 虽未曾听说冰凌种是何物,可说到控制旁人,令他们为自己卖命,这可是他极为熟悉的事务。 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去燕山之北:“难怪你月圆时剧痛难忍,竟是有毒物在作祟。” “立刻炼制解药。”他对那国师道:“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取,把她身上的毒拔干净,不准剩下一丁点残余。” 国师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叶大人,”他道:“来不及了。” 榻上的女人抬起明眸,去望天际处清冷月光。 今夜碧天如水,冰轮浸秋,让她想起多年之前,姐姐带她躲避战乱的夜晚。 彼时,天际也挂着如此圆满的月亮,为了姐姐,为了故乡,她拼了命地活下去。 指挥师常常夸赞她得力,天生的细作料子,可是哪有人生来适合当细作?所有的坚韧、冷静、悍勇,都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中生生磨练而出。 如今月色依旧,心境却已不同,她想护着的人都已不在了,还要坚韧、冷静、悍勇做什么? 她累了,累到无力再闹,只想长睡不起。 最后一点意难平,留给这个口口声声说恨她的男人。 迎着叶叙川的目光,烟年笑了一笑,开口道:“装疯卖傻两月,终于捱到了冰凌种的发作期,时雍,你不是说我骗了你,你恨我入骨么?过几日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么?”
第84章 叶叙川面上血色丝丝褪去, 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般,目光无比空洞。 烟年笑容更加温柔妍丽,可其中却蕴藏着毒蛇一般的阴冷。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恰好也不想活了,何必还苦苦逼着大师炼制解药?你记得当时我教你碾碎的那几粒种子么?那就是解药, 唯一的解药。” “我命不久矣, 鲜卑山离汴京万里之遥,想采冰凌花炮制新的解药,最少也要耗费两月光景,而那时,我早已成了一具腐尸。” 那日她从簪头中取出了全部的种子, 仔仔细细地把它们碾了个干净。 毁去种籽, 是因她生无可恋, 而让叶叙川亲自碾碎它们,则是她负气而为。 烟年想让叶叙川知道,世事也并非皆由他掌控。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至少她的命始终握在自己手中, 从前自己能为了活命百般斡旋,如今自然也能坦然赴死。 “你哄骗我亲手把假情报送予我的故国, 令大军溃败于雁门关外, 那甚好,我也哄骗你亲手捏碎我的性命, 让你眼睁睁看着,你心悦的女子因你而命丧黄泉。” 说罢,她静静地凝视着叶叙川,饶有兴趣地品味他每一寸神情。 她想在他脸上瞧见什么呢?追悔莫及、痛苦难堪、不可置信……而这些情绪也的确出现在了他面庞上。 真稀罕啊, 一向高高在上,深有城府的男人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 烟年觉得自己能把这画面铭记于心,一直带入坟墓中去。 她大约也病了,从前以欺骗人心为业,游走芳丛,说最甜蜜的情话,揣最冷硬的心肝,时刻告诫自己不可动心,可越是压抑,就越是想触碰炽热的情感,就好像化身为食梦之貘,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便转而欣赏、吞噬伴侣的情绪。 他越是痛苦绝望,她越是畅快淋漓。 * 男人紧实有力的臂膀颓然下垂,拢在一身红衣之中,更显凄艳,袖下的手按着床沿,似是想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间飘然逸去。 过了片刻,叶叙川墨眸徐徐转动。 他吐出一口浊气,嘴角轻轻一抽,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并不成功,只拉扯一个难看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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