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恐惧与哀戚,在她面前依旧温柔,就好像那夜惨烈的决裂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而已,其实他们度过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新婚之夜,没有什么冰凌种,没有什么恨海情天,只有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望着坐在床头,替她剥虾的清俊男人,烟年嫌弃道:“你剥的青虾样貌扭曲,肉壳不分离,甚是难看。” 叶叙川不恼,温声道:“我平生从未伺候过人,你是头一个,手艺不佳,还请你海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习惯了叶叙川横眉冷对的大少爷模样,乍见他洗手作羹汤,一脸贤惠小意,烟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凝眉想了一想,对他道:“这次我没有骗你,我是当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你即使给我剥一千斤虾,一个月后我还是要死的。” 叶叙川剥虾的动作一顿,语调忽然尖锐一分,如同钢刀划过白瓷盘。 “莫要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死这个字。” 烟年道:“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你何时也学会了骗自己?” “吃虾,补补身子。”他不置可否,只将雨过天青色的钧窑瓷碗搁在她面前。 碗里头躺着五枚造型怪异的虾,配着淡口小菜,看着平平无奇,实则耗费了叶府厨子无数心血,才将味道调制得美味顺口,还照顾了烟年如今正衰弱的肠胃。 “你救不活我的。”烟年耐心道:“想必这几日你也派出了不少人手,却一无所获,可见老天垂怜我,让我痛快毙命……” 玉筷夹一枚青虾,怼入她喋喋不休的口中。 “好了,莫要再说了。” 叶叙川的温柔小意渐渐消失,转为面无表情。 “我说了要留你的命,就没有让你轻易舍弃它的道理,诚然你亲人尽失,故国难回,可世间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人与物,你曾说过,人是极健忘的,等你熬过这段悲伤时日,再去见天地众生,便知活着也并非如此无趣。” 他淡淡道:“若是恨我,你有许多种报复方式可选,夺去我的权柄,把我打为阶下之囚,或是干脆杀了我,每日扎我三刀,都是极好的方法,为何要自戕呢?” “拿死亡去惩罚旁人是最愚蠢的方法,蠢透了,”他吹了口粥,送入烟年口中:“自伤一千,损敌一百,你自己想想,这笔账可划算?” 烟年木然地咀嚼青虾。 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来。 他终究不明白,自己碾碎解药,是因为她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所珍爱之人,无颜苟活于世。 至于报复他,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一时满屋寂静。 冬季寒凉萧索,只闻檐外细细的北风,侍女们偎在廊下喁喁细语,树梢时有雪团坠地,嘎吱一声,如同敲在烟年心头。 男人剥完了虾,又起了风炉共銚子,融开新雪,亲自为她煎制茶饼。 这茶色白如玉,芽蘖微细,乃是不可多得的好茶,配着他一身疏淡清贵的气度,更显风雅。 她目光向下移动,在他鹤氅一角看见一团隐蔽的血污,长靴上也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些血迹被他细心掩饰过,可或许是太过忙碌,无法面面俱到,到底在细枝末节上疏忽了些许。 “你近日滥杀无辜了么?”她问道。 叶叙川动作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烟年道:“你不信神佛,我是信的,你滥杀无辜,牵累旁人,业果说不准就要算在我身上,我这一世过得够糟了,下辈子想投个好胎,你可别阻了我轮回的路。” 叶叙川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对死亡如此平静坦然,甚至已想着来生,那他怎么办,被孤独地困在这一世里么? 可迎着她狐疑的目光,他第一次不忍承认自己是个预备拉她下地狱的恶鬼,喉结上下一滚,他低声道:“未曾有无辜之人遇害。” 烟年“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叶叙川叹道:“倘若你不是北周的细作,或许我们可以真的做一对尘世里的平凡夫妻。” “你可以在汴京四下玩耍,不必担忧明日被皇城司捉走,我也可以放心地宠爱你,不必担忧明日你不知往何处去。” 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新煎的茶,目光落在桌台边的美人瓢铜瓶上。 今日清晨,香榧在瓶中供了一支早梅,枝影横斜,凝结一冬的寥落与萧索。 他素来不喜梅花,觉得这花儿开在凛冬腊月里,总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发抖,看着着实是太残忍了些。 烟年顺着他目光看去,望见窗前那清瘦梅枝,顿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思。 “你说得不对。” “倘若我不是北周的细作,你根本不会喜欢上我。” 烟年道:“你喜欢我果敢坚毅、野性难驯,喜欢我虚与委蛇的小聪明,也喜欢我在床榻间的销魂,可你可曾想过,这些都是我当细作学会的东西。” “我果敢坚毅,因为我如果不够坚韧,早已被重压击垮,我会虚与委蛇,风情万种,因为我为了扮演男人喜欢的模样,抛却了所有爱人的能力。” 她望着那支梅,语调中带着深重的悲意。 “你是天之骄子,而十岁的杜烟年只是个平凡的村姑,你打马路过她的城镇,不会多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向往你的世界,你们两人注定不会有纠葛,一旦有了,就必是一场灾难,意味着村姑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了你喜欢的禀赋。” “你当真不喜欢梅吗?”她自嘲一笑:“其实你心底是喜欢的,在凛冬中开出来的花朵,才最震撼难得,不是么。” 叶叙川喟叹道:“洞察人心,也是你当细作学会的么?” “这倒不是。” 烟年拒绝归功于指挥使,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我天赋异禀。” “以后可以多对我说一说你的过往。”叶叙川温和道:“我陡然发觉,自己对你知之甚少,细细想来,竟然连你的生辰都不清楚。” 烟年一怔。 当年做假户籍时随便捏造了一个生辰,其实自己已经有十三年未过真正的生辰了。 犹豫了片刻后,她开口道:“……在二月初,是个雪天。” * 再见到叶叙川时,他已换去了沾了血迹的鹤氅长靴,着一身挺拔的文士襕衫,观之芝兰玉树,神清骨秀,配着他一脸温情脉脉的笑容,恍若熏风吹皱一陂春水,夹岸飘落桃花瓣逐水而下。 烟年看了后在心中摇头:男人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往往暗示着德行的缺失。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笑容中的煞气么? “今天又做了什么畜生事?”烟年问道。 叶叙川神情居然分毫未变,仍是和煦地笑道:“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布了粥棚,散了冬衣,教诲官家仁民爱物。” 烟年啜一口清水,敛眉道:“别带着一身皇城司的阴气来见我,绣口一吐就是半个阎罗殿,让我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生。” “怎么会呢?”叶叙川端然道:“我为你在大相国寺供了鲸脂高香,祈祷你早日痊愈,恢复如初。” 事实上,粥棚是假的,冬衣也是假的,教诲官家仁民爱物更是凭空捏造,他刚从皇城司归来,以酷刑折磨了一名北周巫医,逼迫他为烟年解去冰凌种的毒性。 皇城司的刑罚绝非一个羸弱医师所能招架,那北周巫医痛得欲生欲死,颤颤巍巍招供:解不了,若是没有冰凌花为引,这毒当真是解不了,若是这毒能轻易解去,北周细作营还会用它来控制细作么? “那你说说,冰凌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何处,怎生摘取。” 水牢中闪烁殷红火光,照亮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冷酷面容。 火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灼得面庞生疼,面前还站了个凶神恶煞的灾星,巫医内心几近崩溃,想不明白自己好好地在北周住着,闲来无事看个病跳个大神,怎么就突然被抓走,蹲了敌国的班房呢? 还张嘴就问冰凌花……问什么药不好,偏偏问此物,这玩意长在大鲜卑山岭之中,金贵脆弱得要命,被室韦人看守得如同圣物,一群南人贸然前去,伸手就要人家的花,怕不要被彪悍的室韦人打出脑浆子来。 他涕泪纵横,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他知道的全部:“大人明鉴,冰凌花长于极北的大鲜卑山中,极其稀有,不易保存,且室韦族之地不通驿路,居无定所,即使骑最快的马去求,也要花费数月辰光。” 叶叙川手下掌刑狱之事的押官低声道:“大人,与另几名北周人的供词对上了,都说这花难寻,这药更是隐秘,即使有了引子,也只有室韦族的萨满巫医才懂得如何化解毒性,他们都是打中京道来的医师,对这种药一知半解,恐怕……” 他不敢说下去。 叶叙川又怒又恨,但却无可奈何。 一个人会说谎,但一群人不会,看着巫医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怒火,以长鞭抵住他胸口,寒声道:“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身为医者,不想着悬壶济世,反而研制各色阴鸷蛊毒,当真该死。” 那医师脑瓜生疼,心道你冲我发什么火,室韦人和细作营造孽,凭什么是我这个倒霉蛋受刑啊?不就是室韦人住得太偏僻,你找不了他们晦气么? 可也正是这滥发脾气,正显出叶叙川色厉内荏,无计可施。 只能任由命运推着他向前走,随着流逝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更接近绝望的终点。 “大人,如何处置?”押官问道。 “放了。”叶叙川揉着额心,低声回答。 押官微微意外,却还是领命告退。 叶叙川深吸一口气。 烟年病重,他到底是有了顾忌,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狠辣手段。 已过两旬。 两旬之内,他以雷霆手段,几乎把汴京翻了个遍,还派了不计其数的人手奔赴北周,审问过许多人,有北周的细作,萨满,有国朝的医官,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告诉他,烟年病入膏肓,必死无疑。 他狂妄地认为自己能掌握世间的一切,可如今,这自信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 僚属都已离去,他独自一人枯坐于灯火通明的水牢之中,火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他眼中脆弱之色与焦躁交织,犹如困囿于笼中的兽物。 他忽然持起一副枷锁,狠狠砸在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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