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解药毁了也就毁了,再寻便是,以汴京之大,总有旁的细作留有解药,难道这药只有你一人服用?” 倏然间,叶叙川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方凝聚起的一丝笑意分崩离析。 不对……不对! 哪儿还有其他的细作,不是被他肃清殆尽了吗? 那夜高楼燃烧倾塌,残垣断壁间只留枯骨。 仅有的那几位已被遣回北周,以细作之能,若刻意躲藏,就如几滴水融入江海,瞬息之间就可隐匿踪影。 恐惧疯长蔓延,扼住了他的脖颈,徐徐勒紧,让他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如同一场温柔而致命的绞杀。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他踉跄后退一步,喃喃道:“不……你不会,我不许!” “自然不止我一人有解药,可是——”烟年道:“细作营付之一炬,冰凌子已成土灰,哪怕有零星细作流落在外,也不会施舍解药给身负叛国恶名的我。” 她语调冰冷,如附骨之蛆,一点一点啃食着叶叙川心肺。 “还要多谢你烧了细作营,污蔑我通敌叛国,不然,你日日夜夜守着我,我根本得不到杀死自己的机会。” 她慢悠悠道:“承认吧,权势滔天、无所不能的叶枢相大人,你也有掌控不了的东西。” 叶叙川闭了闭眼,转头问国师道:“你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日?” 国师神色惴惴,不敢回答,嗫嚅道:“老朽司掌巫蛊之事,对医道一窍不通。” 叶叙川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医师,厉声问道:“我问你们,还剩多少时日!” 众医面面相觑,最终是卢郎中一咬牙站了出来,在数十双眼注视之下,前去搭了烟年脉象,又仔细瞧了她呕出的血后,撩袍跪下道:“此毒阴寒,平日不显山露水,一旦断了解药,立时程摧枯拉朽之态,眼下她……夫人脏腑衰竭,怕是活不过一月。” 烟年居然还有心情夸他:“卢郎中高才绝学,不过,未必能妙手回春。” 卢郎中险些气个仰倒,心道万千冤孽皆由你而起,你还有闲心胡说八道,这心肝莫不是刷了层黑漆啊? “一月……” 两个模糊的字音从叶叙川嘴边逸出。 一月之后,就是她的死期。 如果她拒绝再与他缠斗,干脆走下牌桌,那他抓一手好牌,备下再多后手又如何?有什么用呢? 他想过所有可能性,唯独忽略了这一种。 被逼上绝路,他越发地不择手段,如苦海中浸泡的旅者,慞惶寻找每一个可攀的浮物。 他目中流露狠绝之色:“把翠梨和蒺藜带来。” 当日蒺藜重伤,耗了库房里无数灵丹妙药,勉强捡回一条小命,正被周密地看管着。 “你叫他们来也无用,”烟年欣赏着大红织金锦缎上的花鸟,气定神闲道:“他们两人算我的僚属,没有军衔,自然也不配被种下此毒。” “或是,你想拿他两人逼我道出化解之法,” 烟年早已猜透他心思:“没用,叶叙川,我为何早早碾碎解药,熬到今日方与你摊牌,就是怕自己心软后悔。 ” 男人跨过满地碎瓷,哗地掀开珠帘,两眼赤红。 “你便那么恨我,那为何不对我下毒,为何不报仇,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为何要伤你自己?为何要假装失忆来哄骗我?” 烟年摇头道:“杀了你会如何?叶氏兵权落入太后之手,燕云之地永无宁日,此非我所愿,倒不如在我最后的时日里折磨你一番,至于为何要假装失忆……” 她如同一条柔弱的毒蛇,嘶嘶吐着剧毒的信子:“这是我一个阴毒的小手段罢了,你说你爱我,那自当把我受过的绝望也受一遍,想要的幸福唾手可得,却生生与之错过的感觉,我想让你也尝尝。” “不。” 长久的沉默后,叶叙川平视她盈盈如水的妙目,几位冷静地从牙缝中拽出几字。 声音极轻,却坚决得令人胆战心惊。 “我会救活你。” “天无绝人之路,你向来是神明虔诚的信徒,上天垂怜,不会让你折在此间。” 烟年嗤笑一声。 “随便你。” * 坐以待毙,逆来顺受从不是叶叙川的作风。 自幼天资聪颖,长于一方豪强氏族,被当作未来的家族领袖培养,有文韬武略,龙章凤姿的盛名,也养成了极度骄唯我独尊、贪多务得的性子。 他什么都志在必得,什么都不愿舍弃,自己看上的东西,哪怕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也要纳入怀中。 正是这份偏执令他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年纪轻轻而位极人臣。 红衣未换,玉冠未卸,他恢复了理智,抛却一切软弱与恐惧,又变回了刚强的国朝枢密使。 指挥使曾说过,司掌权力之人不应意气用事,该老谋深算,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 可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疯魔之色,全然罔顾什么狗屁大局,他只想让她活,不惜代价地让她活。 短短一炷香内经历过大喜大悲,情绪波动之间,蓦然牵引出了他体内的鸩羽毒,叶叙川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喘息道:“去把人给我叫来。” * 惊变之时,张化先正在喜宴上划拳吃酒,乍闻后院闹声,他心里咯噔一记,猛灌了三碗醒酒汤,抱着酩酊的脑袋,立即滚去垂花门待命。 果不其然,丫鬟匆匆跑出二门,一气儿报了十几道名头:“张校尉,李校尉,王指挥使,孙团练……” 竟然点了那么多人入后宅。 张化先一凛,隐隐感觉不好,残酒登时醒了大半,与同僚们一并忐忑跨入正房。 越过重重帷幔,他一眼看见了榻上的杜烟年。 女人披了件天水碧的家常衣裳,抱臂倚在床头,那碧色衬得她脸色越发凝白,毫无血气,犹如鬼魅。 且不论模样,她的神色也极为诡异,眉目淡然,嘴角噙着一缕略带恶意的笑,几个丫鬟围着她,沉默为她拭去吐出的血。 张化先心里又是一惊。 她究竟是想起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忘过? 内室灯火通明,红绸四散,叶叙川脚边躺着一只青瓷瓶四分五裂的尸体。 碎瓷割破了他的双手,他却浑然不觉,就这么麻木地站在废墟之中,看着属下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雪落寒声,物华渐微,却都不如烟年与叶叙川间的气氛森寒。 当着一屋子下属的面,叶叙川以最平静的语调开口道:“请官家圣旨,号令皇城司立即放出全部人手搜捕北周细作,不拘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公卿也罢,商贾也罢,秦楼伎子也罢,只要有端倪,就放手去查,记得要拿活口,不能留给他们毁去贴身之物的时机。” “另派人前去北周,寻访冰凌种之毒的化解之法……或是延缓发作之法,取我的令牌,骑最快的马去,一刻都不准耽搁。”
第85章 喜宴猝然而终, 新婚夜竟成决裂之夜,兵士纵马奔腾天街之上,踏碎琴瑟和鸣的美梦, 满京哗然。 小皇帝睡眼惺忪之际,被他一身红衣, 凌厉如鬼魅的舅舅从龙床上一把薅起, 吓得睡意全无。 怎么?舅舅终于想通,准备来篡他的位了吗? 选哪天不好,选在大婚之日,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 小皇帝已经开始思考退位诏书该如何书写,忽见舅舅将朱笔拍在他面前, 敷衍地行了个礼, 死盯着他道:“烦请官家下旨, 调令皇城司搜捕北周细作。” 咦?原来不是来篡位的吗。 小皇帝抹了把汗,笑道:“好,朕明日一早就拟旨, 舅舅今日大婚,春宵一刻值千金, 不如先回去陪舅妈的好。” 这话被刚赶来的叶朝云听了个满耳。 叶叙川被戳中痛处, 勃然色变。 赶在叶叙川发疯之前,叶朝云匆匆护住了儿子, 怒道:“时雍,你清醒一些!非要娶个女细作已是逆天悖理,你这厢又为了她滥用职权,传出去教朝野上下如何看我叶氏!” 叶叙川漠然道:“他们如何看叶氏与我何干?这些年也不是没做过更出格之事, 若有不服,便让他们提着刀来夺臣的权位。” 说罢, 他冷冰冰地扫了侍从一眼:“替官家磨墨。” * 这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夜,千只火把撕裂皇都寂静的夜空,铁令之下,宵禁形同虚设,汴京化作一片修罗猎场,人人自危。 帝国的暴力机器一旦运转,就无法休止,许多人被抓入了皇城司狱中,暗牢不见天日,只能听见从深处传来的哭声与骂声,审讯俾夜作昼,非但是疑犯精疲力竭,连审人的狱卒也劳倦不堪,时时有过劳昏迷者被抬入医所。 即使施行了如此高压的搜查,依旧难寻北周细作的踪迹。 唯捉到一个商队的首领,那细作一见已被皇城司的人包围,立刻横刀自刎,死前不忘桀桀怪笑道:“想要……冰凌子吗……老子告诉你……没门,她通敌叛国……卧于贼匪之榻……老子就是死了,你们也休想拿了解药救她……” 张化先奉命追捕,几日未曾合眼,听了这席视死如归的话语,气得心脏直跳,几欲昏死。 他薅着那细作的头发往后拽,恶狠狠问道:“再问你一遍,汴京可还有同党!”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细作笑道:“本就只有指挥使一人知晓全部的细作名录,你们杀了他……哈哈……再无人能救回那女人了。” 细作咽了气,张化先咒骂一声:“这群缺德玩意儿。” 一名属下道:“汴京细作营已被捣毁,可其他各州府应当也有北周的细作……” 张化先摇头道:“自是抓人问过,说这药贵重,只有汴京高军职的细作才有资格服用,见鬼,服个毒像是多大荣耀似的。” 蹲在细作尸身前,几人愁眉不展。 “北周细作甚是邪门,” 张化先忍不住唉声叹气,并对雁门关外的神秘土地肃然起敬:“一个个都如烈马般难驯,说死就死,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 “如今怎么办,人死了,药也没寻来,难道让大人眼睁睁看着夫人辞世么?” “不准说不吉利的!”张化先揍了那属下一巴掌,训斥道:“叫大人听见,信不信他一怒之下拔了你的舌头!” * 那夜过后,烟年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患得患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叶叙川,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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