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木枷锁四分五裂,上面铁制的镣铐滚出老远,撞在铁门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心底翻涌的情绪好像找到了一个可倾泻的豁口,他神经质地翻找到刑室中所有器物,将它们一一摔成碎片,最后他连随身的玉佩都拽了下来,一手捏碎。 碎玉刺破手心,鲜血漫漫流淌成河,叶叙川痛得十指蜷曲,却也难解心头摧城拔寨般的痛楚。 她快死了。 是他逼死了她。 他在一地狼藉中央站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囚室。 看守的狱卒都听见了里头响动,这乒乒乓乓的声音直教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敢开门瞧瞧究竟如何。 咋见叶叙川出门,他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却发现他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地混乱不是他造成的一般。 * “新备的衣衫呢?”他淡淡问随侍的兵士道。 兵士立时奉上干净的新衣。 近来他审完囚犯后,都要先洗净双手,换上没有血气的衣衫,才去探望烟年。 若是让她知道,近日他没做任何积德之事,反而下狠手折磨她的同胞,她势必会感到不悦。 如今,即使他不通医理,也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先是尝不出味道,而后连声音也不太听得清,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不再疼痛,却时时呕出血来,懂行的医师都私下里议论,这是五脏六腑衰竭之兆。 可她自己毫不在意。 甚至对自己的嗝屁怀有诡异的期待。 有一日,烟年趁侍女换药的空档,兀自爬上了房梁,坐在高高的梁上对她们眯着眼笑。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哀求她下来,烟年却悠哉悠哉地赖在了上头,笑道:“我想起来从前看的烂俗话本子,那起子佳人小姐,被男人负了后,都爱穿红衣跳城楼,不如改日我也去跳一个。” 她沉吟道:“服毒死相太凄美,我不喜欢,还是跳楼比较惨烈。” 侍女们泪盈于睫:“夫人,这话切莫要说了,先下来好么?” 甚是奇怪,烟年如今五感六识都已模糊,唯独一张嘴丝毫不受影响。 可见如她这般爱戏谑指摘之人,即使心死了,嘴还能坚强地活着。 收回心思,叶叙川策马回府。 不过短短几日,烟年已经失去了爬房梁的力气,变得极度嗜睡,纤细瘦弱的身躯窝在锦被之中,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今日如何?”叶叙川问侍女道。 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夫人只用了半碗粥,就再也吃不下,婢子们试着喂过,可夫人险些将已吃下的都吐了出来。” 叶叙川沉默。 半晌,他道:“以后她若没胃口,就莫要再强灌了。” 侍女睫毛一颤。 不进食水,如何续命? “去把她那叫翠梨的丫鬟领来伺候。”叶叙川目光寥落:“她或许能有法子。” * 这一回,烟年睁开眼后,没有瞧见叶叙川强颜欢笑的俊颜。 她瞧见的是个模糊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是翠梨又是谁? 翠梨双眼通红,一瞧就是刚狠狠哭过一场,烟年对她虚弱地一笑,这丫头小嘴扁了扁,又险些哭了出来。 “不是让烟姐定时服用冰凌子的吗?”她以袖捂面,哽咽道:“烟姐为何不听我话呢?如今这样,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烟年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面色安详坦然:“哭什么,我压根就没忘过,演戏骗你们而已,头是我主动撞的,冰凌子也是我自行毁去的,我一心求死,如今得偿所愿,你替我高兴还来不及,哭丧个脸算什么章程?” 翠梨悲从心起,再忍不住,握着烟年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这丫头哭声如同打鸣的鸡,高亢,穿透力极强,顽强地钻入烟年听力退化的耳朵。 她趁着翠梨吸溜鼻涕的间隙,抓紧开口道:“先别哭了,翠梨,我枕头后面留了一些钱财,不多,也就四百两碎银,待我死后,你们就拿着这笔钱,在汴京置一个宅子,记得找榆林巷的王牙婆,汴京就数她相宅的本事厉害……” 翠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烟姐,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不要宅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留了后手?你只是想骗叶叙川对不对?其实你早就找好了退路,死遁罢了。” 烟年气得翻白眼:“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你这些年当真是白干了,趁早转行吧!买了宅子安顿了后立刻给我金盆洗手,多犹豫一瞬,老娘都要托梦来骂你。” 直至如今,翠梨才明白,原来烟年是真的不想活了。 悲欢离合总无情,阶前点滴到天明。 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她只觉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连放开嚎哭一场都做不到。 望着虚弱的烟年,她断断续续念叨道:“……烟姐,当年咱们两人一道儿被分去红袖楼,鸨母不是人,嫌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时常抽我鞭子,多少个夜里都是你给我上药,带我偷偷去楼顶观星,你说云和山的彼端是我们的家乡,终有一日我们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可你怎么食言了呢?” “先是小燕姐,再是指挥使,蒺藜断了腿,如今又轮到你……为什么独独抛下我……” 对呀,烟年曾经千百次地想问上苍,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后来想通了,这世道就是如此糟糕,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突然冲出来抽你一巴掌。 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就当白来人间渡一劫,死后灵魂脱离躯壳的禁锢,寄于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间,她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忽地喉头一甜,她剧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血迹溅在案边。 昏迷前一刻,她听见翠梨凄厉的叫喊声撕破耳膜。 “不好了!烟姐又咳血了,快叫郎中!叫郎中!”
第86章 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抽丝一般, 一切都被拉得极慢极长,眼前如同蒙上一层白翳,耳上缠绕厚厚的灰纱, 闻不到梅花淡香,握住翠梨的手, 却又因无力而垂下。 耳畔传来残响, 大约是日夜待命的医师冲入了室内,银针刺破躯体,她如一具木偶人一般仰面躺在榻上,张了张口,轻声唤一声:“阿姐……”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转过, 恍惚之间, 她望见故人依稀的面容:父亲、母亲、阿姐、左邻右舍、村里的黄狗、燕山上的鹰, 还有最明媚快乐的自己。 她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开春时,她会随阿爹回室韦,骑着她的小马驹, 载着满车的绫罗、香料、晒干的南货,畅快地奔驰在茫茫林海的小道之间, 母亲温柔替她系上毛皮披风, 对着苍山覆雪之景对她吟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母亲是教书匠的女儿, 通文墨,擅诗文,可惜她不是个有耐心读书的小娘子。 她好张扬打扮,喜欢骑马驯鸟, 喜欢一切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销光货物之前,姐姐悄悄藏起最艳丽的一片锦缎, 笑吟吟道:年年喜欢装扮,阿姐就给年年裁漂亮裙子穿。 她兴高采烈抱住姐姐,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嫁人、生许多孩子、再带他们回室韦、把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销向北方,最后拄着拐杖爬上鹫峰,看金乌徐徐沉入云山交接之处,彤云万里,每一缕都飘逸自由。 如果战争没有毁了她的一切的话,她或许会这样过完完满的一生。 但……没有如果。 她霍然睁开眼,费力道:“叶叙川呢?把他给我叫来!” * 消息传去枢密院时,叶叙川正翻找前朝卷宗,挨个做好记号,试图从中翻出些蛛丝马迹。 侍卫狂奔入内,跪地颤声道:“大人!府里来报,夫人危重,怕是不好了!” 他右手一抖,一滴浓墨落下,转眼洇开一片痕迹。 呆了一瞬,他一手挥开堆积成山的卷宗,喝一声:“快备马!” 说罢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平日稳重自持荡然无存,甚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他几乎握不住缰绳,凭着本能踏上脚蹬,凭着本能策马扬鞭,最后凭着本能冲向她身边。 府中一片死寂,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种寂静,宁可烟年闹,闹得天崩地裂,把叶府屋顶统统掀一遍,也强过她毫无生气地躺着,无情弃他而去。 依旧是他的拔步床,他的鹅绒软枕,他绣了交颈鸳鸯的织金锦被,不同的只有榻上的女人罢了。 她身子一天坏似一天。 而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衰败下去。 他恨这种无力感。 就如同年少时经历的那场战争:明知没有胜算,可皇命难违,家国难全,只得咬牙支撑,看着一个又一个族人死于皇帝的野心与猜忌,最后……阖族战死,只剩下他与远嫁的姐姐。 悲怆逐渐侵入了他四肢百骸,他心底或许已经知道会有这一日,可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正此时,烟年睁开迷蒙的双眼,目光失焦,虚虚落于他身上。 “你来了?”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温声问道:“年年,你今日感觉如何?” 身子先是沉,而后又极轻,应当是快到尽头了。 时间有限,烟年长话短说:“我死后,记得把我送回北周去,细作营为我姐姐建了坟,你就把我埋在她身边便可,棺椁样式你看着办,别太花哨了,容易被盗。” 叶叙川嘴角木然地扬着,他在笑,努力地在笑,可遮住了这上扬的嘴角之后,他眼中盈满苍凉无措,恍若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牵引出细细的钝痛。 “好。”他挪动嘴唇,送出一截气音。 “放走蒺藜和翠梨,还有你抓来的其他细作们,莫要因为我滥杀无辜。”她继续道:“这些日子你身上血气太重,今后收敛着点,别积下太多杀业,来生如我这般苦命。” “年年担忧我遭报应吗?”他问道。 烟年停顿一刻:“……你都在自作多情些什么,我怕你积攒的业报全算在我头上,累得我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叙川心下悲哀。 她就是如此坦荡直接,连说点软话哄他都不愿意。 宫里请来的御医取来参片,让烟年压在舌下,对着叶叙川轻轻摇头,低声道:“大人有什么话,快与夫人说罢。” 此刻不说,此生都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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