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泥塑木雕似的站了一会儿,半晌才撑着床沿,慢慢地坐下来。 食指撩开她长发,露出一张精致美艳,却透着死气的脸庞。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他错了,他不该偏执地报复她,她毒杀他又怎样?她不爱他又怎样?他后悔了,后悔至极,后悔把她强留身边,后悔将细作营付之一炬,让她无家可归,万念俱灰……都是他的错。 她不会武艺,却擅拿捏人心,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用一个月时间,一刀刀地凌迟他的心,让他像个绝望的疯犬一样四处嗅闻,一次次重燃希冀,一次次失望而归。 直至……阴阳相隔。 可他不怪她,若要论起来,还是他伤她多一点。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叶叙川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中,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把头埋入她颈间,姿态如同一个依偎着她的孩童。 庭前落雪如絮,晴光流转,春信已至。 只可惜烟年看不真切。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两人呼吸相融,好像只是红尘中最寻常的一对爱侣。 抛却尊贵或不堪的身份,他们相互依靠,不分彼此,直至白头。 侍女们不忍见这至暗之时,纷纷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唯有香榧抬了头,向窗外看去,浓云与海棠树影一同倒映在她瞳上。 她记起第一次见到烟年时的情形,女人就站在一树海棠下,一笑收尽帝京春色,而再一次坐在那架秋千上时,她对自己说,在北周人心中,死亡不是终点,活着才是。 一缕凉风从户牅吹入,撩动她垂落的长发,叶大人终究忍不住悲恸,语调中竟然夹杂着哽咽之声:“别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让灶上备了寿面……” 烟年道:“不,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日罢,开春了冰雪消融,路不好走,尸身也容易腐坏。” 他好像落下了泪来,一滴一滴,如春末的急雨,可烟年不敢确认。 叶叙川怎么会落泪呢?他永远那么正确、强硬、心高气傲,怎么会甘于在人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叶时雍,”她又道:“我还有最后一桩遗愿,你听好了,给我好好地护着燕云之地的太平,可以用钱、粮、货物打仗,但不要拿人命去填。” 叶叙川道:“好。” 烟年带一丝笑意,安然阖上眼:“再见。” 再也不见。 * 满屋侍女医官跪下,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仍在落着纷纷细雪,室内炉火噼啪,天地孤寂,只剩两人相拥的影子。 灵魂脱离肉身的禁锢,她终于金盆洗手,翩然远去,而叶叙川始终没有抬头,依旧以一个执拗的姿势拥着她,好像要把她再次困住,揉入血骨一般。 可他忘了,权势可以帮他得到世间的一切,唯独无法操控生死。 卢郎中叹一声,轻声劝道:“夫人仙逝,大人节哀。” 叶叙川依旧不动。 卢郎中又唤一声:“大人?” 无人应答。 他心里一紧,试着伸出手去探烟年的脉象,这回叶叙川终于有了反应,他拍开卢郎中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 卢郎中惊呆。 他双眸充血,眼角眉梢俱是红的,可神情麻木而空洞,仿佛回到了被她毒杀的那夜,那时他亦是如此绝望,如同被抛弃的孤犬,绝望之中还含着无助与恨意,他恨她绝情,亦爱她危险迷人。 爱与恨俱无形,却也最摧人心肝,如今她再也无法骗他,伤他,可也把他整个人摧毁殆尽。 烟年领口濡湿一片,她神色安宁,全无泪意。 落泪的是叶叙川,冷硬刚强,无所不能的叶叙川。 年少失怙,却硬挣扎出一条通天之路,亲手将胞姐扶上太后之位,什么凶险的刀山火海、狂风恶浪没有经历过?他流过许多血,受过许多伤,唯独没有落过泪。 在他看来,眼泪是无用的东西。 但其实只是还没有伤心到极处而已,常言道大悲希音,烟年在时,他尚且能落泪,她走之后,他再想哭,双目却已干涸,连泪都流不出。 甚至连呼吸的本能都要被剥夺了。 在他自以为周全的看管之下,她坦然赴死,他拼尽全力挽救她,却还是以失败收场。 她死了。 没有什么今生来世,死了就是死了,是天人永隔,永失所爱,是余生看到她用过的床榻,赏过的海棠,抚摸过的每一块碎石,都会被拉入回忆的汪洋,寸步不得出。 言语不足以描述他此时内心的荒芜,他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四处都是水,柔弱无害的水,慢慢的将他包围,一点点挤压他的肺部,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似乎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者他的心放在了她的胸腔里,随着她气息消失,也永久地失去了养料。 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替她处理后事吗?不,他只想待在她身旁,久一点,再久一点。 叶叙川轻轻触碰她尚存余温的脸颊,女人安安静静卧在他臂弯中,眉目宛然,嘴角含笑,终得解脱,她是开开心心地走的。 那他怎么办?谁能来帮帮他呢? “我曾说过,下地狱也要拉她一起……” 他嗓音嘶哑,四下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烟年居住的屋子被妥帖地收拾过,没有一处锐角,更找不到剪子小刀。 终于,他解下了随身的匕首,将其包入烟年无力的手中,轻声道:“一起走罢。”
第87章 “住手!”“使不得!” 嘈杂尖叫撕裂他耳膜。 叶叙川存了死志, 拔刀出鞘,却因悲痛之下神思恍惚而慢了一瞬,卢郎中离得最近, 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抓住了他, 高声道:“大人!使不得啊!” 刀尖偏过一寸, 擦着胸膛而过,拉出深深血口。 慌乱之间,一道翠绿的身影自侍女堆里冲出,三步跑到叶叙川面前,高高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将整场闹剧定格。 卢郎中惊骇地张大了嘴, 连匕首都忘了抢。 翠梨一张小脸涕泪纵横, 双目通红如兔, 劈手夺下叶叙川匕首,扔出了门去。 “你还是这样,妄自尊大, 只顾自己痛快,罔顾旁人心意,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可听见了烟姐的嘱咐吗?她才刚走, 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叶叙川俊颜上浮出淡淡的红痕,被翠梨一耳光打得偏过了头去。 “烟姐为什么要来汴京当细作, 就是想护着家乡太平,消弥战事,她有什么错,她念叨了十几年金盆洗手, 到头来却客死异乡,”翠梨边哭边道:“连她的遗愿, 你都当作耳旁风。” 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她的故土永离战火,无数个杜烟年可以拥有太平而完满的一生。 他机械地挪动眼珠,定定地看着翠梨,仿佛在慢慢思量她说出的话来。 翠梨掩面,泪水涟涟,从指缝间滴下:“她才不要你演什么狗屁殉情的戏码,她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司掌兵权,却不穷兵黩武罢了,她不懂权谋,只一厢情愿觉得由你坐这个位置,不会轻易对燕云用兵,你岂能将她的嘱托置之不理!” 卢郎中一听有门,也立刻跪下道:“大人,夫人遗愿,不得不遵从啊!” 叶叙川垂眸不语,半张脸笼罩在珠帘阴影中。 何其骄傲的一个人,被一个小侍女抽了一巴掌,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居然还半点不恼,只因她是烟年临终托付给他的属下,她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他责罚翠梨。 一切都来得太迟,相处时光那么短暂,直至她香消玉殒,他都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敬重她。 但或许,他尚且来得及补偿她。 说来也可笑,她故土的太平,竟要指望敌国的重臣守着,叶叙川怔怔地想:当初应当多教她捭阖之道,让她懂得国与国之间没有怜悯、道义,只有血淋淋的利益,而枢密使手握重权,自然也要扛起相应的责任,她脑中构想的太平与自由,或许能持续一时,却持续不了一世。 但这又如何?她既然发了话,那他自然要竭尽所能避免战争,哪怕太平一时也好。 内心的空洞尚未愈合,呼呼地往里头灌着风,叶叙川静静拥着烟年坐了片刻,终究抱起她,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雪粒子飘落在两人发端,墨黑配纯白色,融成一幅极为凄美的图景,好像两人同淋一场大雪,就算白头偕老了一般。 他也被永远被困在了这个冬日里。 她一生困苦,然而,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站在权力的巅峰没有快意,唯有高处不胜寒,在枯寂无趣的岁月里,她是最惊艳的一道流光,他执拗地想要抓住她,可光亮如何能被困囿于指间?他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是他的错,他爱得太痛苦,身已在地狱,却硬要拉拽着她同去,待到幡然醒悟时,为时已晚。 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幡然醒悟,他是历经过生死之劫,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性格的底色就是偏执强横,死不放手,不论再来多少次,两人结局都将如此惨烈,好像堕入绝望的轮回。 她是唯一能救赎他的人,也将他打入无尽深渊。 现在,她终于要走了。 “年年……”他最后一次叫她的乳名。 “你不喜欢这里对么。”他轻声道:“好,我送你回家。” * 北周葬俗,停灵三日方可下葬。 烟年从前好装扮,但后来被迫以装扮搏人喜爱,对此便失了兴致,临终时特意吩咐翠梨,莫要给她套大冠大带,就以家常衣裳裹身即可。 翠梨为她换上衣衫,桃红柳绿的抹胸褙子,她生前最爱的颜色。 说来奇怪,旁人死后身子总会僵硬,但烟年却关节柔软,骨肉匀停,除却没有心跳呼吸,竟与活人别无二致。 翠梨本质上是个择业失误,不小心进入细作行当的缺心眼子,见此情形,居然半点没往心里去,只默默地想:哦,冰凌种能保尸身不腐,虽然副作用多,但对死人还挺友好的…… 停灵三日,叶叙川也不眠不休在灵堂里坐了三日。 烟年的一应随葬之物,皆由他亲自挑选,棺椁用的是他为自己备的金丝楠,里头的小东西是烟年常用之物,叶叙川母亲留下的那支簪子,也仔细地簪在她发端。 叶朝云对此颇有微词,而叶叙川只用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他说:这支簪子只会给她,不会给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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