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云难免心酸。 当年先皇辞世,她也是如此肝肠寸断,恨不能追随而去,可看着年岁尚轻的儿子,终究还是强忍悲恸,从一个深宫走上朝堂,学着去打理爱人留下的江山。 “你也莫要太难过。”她大发慈悲,劝慰叶叙川道:“她可是笑着走的,想必临终时已不再恨你。” 叶叙川只涩然道:“我宁愿她恨我。” 除却安排葬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木然地剪着纸钱,偶尔同棺木细语几句,就好像烟年只是睡着了一般,依旧听得见他的话语,随时会掀开棺材板儿嫌弃他啰嗦。 前往北周落葬之日,汴京的桃花树长出新蕾,烟花柳巷的姑娘们唱起新得的词来,唱去年今日东门冬,鲜妆辉映桃花红。 婉丽歌声飘出秦楼,随早春莺啼,一道儿掠过送葬的仪仗。 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 带着她的孤傲、危险与沉郁的往事,她凋落于春日前夕,兜兜转转,终于踏上了归家之途。 * 是夜,棺椁停于驿馆之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叶叙川的得力下属死死把守灵室,户牅紧闭,连一条苍蝇腿儿都伸不进去。 蹲在不远处盯梢的黑衣人愁眉不展。 “东家,这帮人总也不挪窝,咱们没法动灵柩,要不然还是直接放火?” “你们只会放火是吧!”那被唤东家的中年人低吼:“用你的脑子想想,你把棺材点着了,里头的人还能在吗?” 黑衣人据理力争:“死都死了,焦不焦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人语塞。 随即道:“你就当我癖好比较变态吧,不喜欢焦了的。” 黑衣人大受震撼,颤颤巍巍抬起一指:“你你你……” 中年人变态一笑:“其实吧,我不仅喜欢已凉了的,我还好男风。” 黑衣人徐徐后退:“这活儿我干不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回来回来。”中年人连忙道:“怂什么,又不是没法子,我看那屋子有个高窗,仅有两人把守,是个不错的窟窿,这是巴豆和番泻叶,上吧兄弟,放倒他们!” 黑衣人犹豫。 “不上是吧,”指挥使又露出变态的笑容:“其实我还有一个癖好……” 黑衣人抢过泻药:“别说了,我上。” * 烟年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哭声,有不绝于耳的哀乐,有落在脸上的滚烫泪水,长梦尽头,一道熟悉的嗓音不住地唤着她:年年,年年,回来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字字泣血。 她想让这人别吵,容她好好睡一觉,可她发不出声,挪不了身子,整个人仿佛被浸泡于几万丈的深海之中,被沉重的水塞住口鼻,什么都做不了。 有人把她装入一个黑黢黢的盒子中,钉上盖子,又撬开了盖子,把她搬了出来。 ……神经病吧,把她当大白菜腌吗? “出来了出来了,走!” “走个屁!快把木条子拿来塞进去,不然斤数不对,被发现人不见了怎么办?” “糟了,那两个侍卫回来了,怎么办?咱们藏哪儿?” “急什么,先躲到房梁上去,明日再离开。” ……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溺水的感觉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噬心的麻痒之感。 有人在大力搓她的脸。 烟年被搓得头晕脑胀,用尽全力将眼睁开一线。 “哟!醒了醒了!” 蒙面大汉粗犷的声音钻入耳中,他暴露在外的两撇浓眉舒开,又大声道:“东家!东家!人醒了!” “吵什么吵。”又一道熟悉的骂声传来:“在梁上蹲了一夜,老子腿抽筋得厉害,有屁快放,别打扰老子休养。” 这把公鸭嗓不知给她宣读过多少离谱任务,烧成灰烟年都认得这嗓音。 她张了张嘴,喉间逸出支离破碎的三个字:“指挥使?” “……烟年,醒了?” 指挥使从茅草堆上爬起身,拖着抽筋的腿,一瘸一拐行至她跟前,蹲下身道:“感觉如何,是不是嘴歪眼斜,四肢无力?没事,躺上一会儿就恢复了。” 烟年苦笑。 “指挥使……” “没想到……咱们黄泉路上……还能碰面……你知道……投胎……往哪儿走吗……” * 指挥使翻了个白眼。 然后撸起袖子,猛力地搓烟年的脸。 搓得她两颊通红,指挥使方收了手:“现在说话利索了吗?” 烟年困惑地环顾四周。 她怎么觉得这个阴间那么破呢? 这时,那蒙面大汉憨厚一笑,热心道:“小娘子,这儿不是阴间,咱们尚在人世呢。” 烟年道:“那他是什么,鬼吗?” 指挥使气得又狠狠搓了她脸一通:“看看清楚,老子是人,喘着气的人!你男人烧细作营那天,正巧是另一个指挥使上工,才让我逃过一劫。 烟年如遭雷击,迟钝的脑子险些停止运转。 “两个……指挥使?” “废话,满汴京那么多细作,我一个人哪儿管得过来。”指挥使道:“我们每回见细作都戴着面具,就是怕你们发觉有异,如此,即使有人背叛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你没死……” 烟年惊得差点坐起来。 “那我也没死?” 指挥使冷笑一声。 “对,你没死成,你还觉得特别遗憾是吧?”他骂道:“你忘了老子怎么教你的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不就是陪叶叙川几日吗,哪至于为此寻死觅活,闹得满城风雨,你丢不丢人,就说你丢不丢人!” 烟年静静地听着。 “……要不是冰凌种之毒有龟息之效,说不定还真让你死成了。”指挥使骂骂咧咧:“算老子有良心,自掏腰包,特地雇人捞你出来。” 蒙面大汉偷偷透露:“我很贵哦。” 见烟年毫无反应,指挥使还当是她害羞,大言不惭道:“行了行了,不必谢我,谢那几个老萨满去吧,人家心善,见你有室韦血统,不忍见你客死他乡,特地在冰凌种中减了两味药,让你先经历几轮疼痛,而后达到伪死之态,如此一来,便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你有没有在听?” 烟年依旧不语,她尝试着控制身体,慢慢地活动手指、脚腕、胳膊、腰肢。 良久,她扶着蒙脸大汉的胳膊,艰难坐起了身。 “指挥使大人,”她轻柔道:“可否靠近一些说话?” 指挥使呵呵一笑:“老子可不是叶叙川哈,休想用对付他的法子对付我,我不吃这套。” 但还是凑近过去,准备笑纳烟年的溢美之词。 谁知烟年猛地扬起手来,狠抽了他一巴掌。 她美目中仿佛喷着火,恶狠狠道:“老匹夫,你还有脸邀功,为何不将我阿姐的死讯告知于我!”
第88章 烟年打人当真是极疼。 她初醒, 手上无力,长长的指甲划拉过指挥使的脸,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没见过那么彪悍的女人, 蒙面大汉吓了一跳:“哎哟,你可冷静点!” “你都知道了?” 指挥使嘶了一声, 却也不恼, 反而把另半张脸凑上去:“无妨,让她打,确实是我不干人事,挨她两巴掌不冤。” 烟年毫不留情,又狠狠抽了他两记耳光。 “叶叙川骗我, 萨满巫医骗我, 你也骗我, 你们都不是东西!你们这是屋里耗子药乱扔——欠收拾!”她气得眸中喷火:“老娘的簪子呢?这就把你们统统杀了!” 蒙面大汉缩了缩脑袋,指挥使小声解释道:“冰凌种的副作用,致人暴躁。” 他转头, 肃然对烟年道:“听我说,烟年, 你姐姐去岁冬日逝世, 压下这桩事未令你知晓,是细作营审慎考量的决定, 当时你在叶叙川身边,若是贸然传信于你,也怕你悲思过度,显露端倪, 被叶叙川察觉真实身份。” “放你娘的狗屁。”烟年怒道:“癞蛤蟆吹唢呐,说得比唱得好听, 你们分明就是怕我尥蹶子不干,拿金盆洗手、回乡团圆吊着我而已,老娘当初就不该来汴京当什么狗屁细作,白忙活十二年,到头来落得有国难投,众叛亲离的下场,倒不如当年死了干净。” “做人要讲道理,烟年,”指挥使叹了口气:“我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瘦得像只猫崽子,抱着你的姐姐,眼瞧着就要饿死在破庙里头,若不是我捡走了你,你和你姐姐怕是活不过那个冬天。” “坏的世道里,人有千百种苦悲要尝,活着哪有容易的呢?”他道:“不过你且安心,我瞧叶叙川颇把你放在心上,有他在位一日,便不必担心南边的皇帝发疯北伐。” 烟年更气。 上天塞给她霉运,她尚且能咬牙咽下,但自己兢兢业业干了十年苦力,最后竟被老东家晃点了一把,换谁都受不了。 “那你还救我做什么?如你所言,我已经没用了。”她冷冷道:“姐姐死了,我在世间再无亲人,活着也无趣,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指挥使剔着牙花子,给她甩来一个自以为深沉的眼神。 “话不要说得太绝,什么死不死的,难听得很,谁说你在世间再无亲人?这不还剩一个么?” * 经此一遭,指挥使在烟年处的信誉已完全破产。 烟年阴阳怪气地一笑,指着蒙面大汉道:“又编了什么屁话骗我,我哪还剩了什么亲眷,难道我爹在外面另有个家,这位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吗?” 蒙面大汉委屈极了:“可咱俩长得也不像啊……” 指挥使哼一声,对门外道:“抱她进来罢。” 木门吱嘎洞开,北地凛冽风霜扑面而来。 烟年皱眉,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妇人,妇人怀中抱着一团小小的人儿,是个女孩,梳两条细辫,身上穿了厚厚的花袄子,小脸被北风吹得红彤彤,像一枚林檎果子。 烟年正气着,面上表情极为不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全屋人都送去见阎王,小女孩儿害怕得很,往妇人怀里缩了一缩。 可她又对这个漂亮的女人充满好奇,于是偷留了只眼在外面,默默观察她一举一动。 烟年不喜欢吓唬小孩儿,脸色稍霁,极为勉强地笑了一笑。 “她是谁?” “她乳名叫珠珠,如珠似宝的珠,你不抱抱她吗?”指挥使道:“你可是她的亲小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9 首页 上一页 91 92 93 94 95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