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指挥使的设想之中,他安排了感天动地的亲人相见,烟年少不了慈性大发,与小丫头抱头痛哭一番,哭完跪谢自己替她养了一年孩子,从此两人恩怨一笔勾销,欢欢喜喜各回各家。 谁知烟年面无表情,盯着那小女孩儿看了片刻,忽地冷笑一声。 “去啊!别害羞,”指挥使还以为她抹不开面,猛力地撺掇她:“发扬慈爱的时候到了!” 当着孩子的面不方便打人,烟年舔着后槽牙笑道:“这回又找了哪家小孩儿哄骗我?叶叙川查得清清楚楚,我阿姐难产一日,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你跟我说说,哪里冒出个要喊我小姨的孩子?” 指挥使急了:“我们是骗了你几回,但你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烟年油盐不进:“证据呢?没证据你糊弄鬼呢。” 小女孩儿困惑地眨了眨眼。 指挥使把烟年拉到僻静之处,压低嗓音道:“其实并非一尸两命,你姐姐难产不假,诞下的孩子却是康强的,是你姐姐那男人居心险恶,为占嫁妆,非污蔑你姐姐私通,见诞下的是个丫头,直接扔在了河边,被细作营派来探查之人捡走,交予李大娘暂且养着。” 烟年脸色蓦地一变:“什么占嫁妆,什么私通?你把来龙去脉统统与我道来!” 指挥使叹道:“你竟不知道?叶叙川大约是怕你得知真相,伤心过度,一直将此事瞒着你。” 见烟年眼中杀气四溢,指挥使连忙补了一句:“不过他已经帮你报了仇了,姓孙的阖家上下八口人,但凡是欺负过你姐姐的,他一个也没放过,姓孙的本人见妾室惨死面前,重创之下直接疯了,流落于街头破庙,你若是不解气,可以再去补上几刀……” “补上几刀?”烟年把指节搓得咯吱咯吱响:“便宜他了,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指挥使循循善诱:“这就对了,与其寻死觅活,不如迫害他人,想想你若是一命呜呼,你外甥女怎么办?” 烟年瞥他一眼:“你拿什么证明她是我外甥女?” 指挥使沉吟道:“气质,超凡绝俗的气质,外甥肖舅,你瞧她这眉眼和你一模一样,这还能作假么?” 烟年不语。 指挥使黔驴技穷,胡言乱语起来:“要不你去找碗水来,和她滴血认个亲?” * 烟年当真去找了碗水。 自己刺破指尖,挤下一滴浓红的血,又把匕首交给了指挥使,抬了抬下颌,示意道:“你去刺她手指。” 指挥使陷入沉思:“为何是我?” 烟年道:“废话,咱们细作营不一直是脏活我来干,得罪人的事你来干么?” 好像是这个道理,指挥使举起长针,徐徐接近懵懂无知小丫头:“阿叔这就来得罪你喽。” 抬手下针,挤血,小女孩儿一愣,哭声震天撼地。 魔音贯耳般的哭声中,烟年注视水碗,目光怔忪。 两滴鲜血在水中交融,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滴血一同荡漾,被一汪温热的水包裹住,杀气消弥于无形,剩下的尽是柔软的不知所措。 真的是……姐姐的孩子。 原来她真的还有亲人在世上,而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人。 小丫头叫什么名字,珠珠? 可是姐姐取的吗? 她忽地跳起来,夸张拍打指挥使两记,佯怒道:“你是坏人,怎么可以扎小孩!” 指挥使猝不及防挨了顿打,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呢!” 只见烟年瞪他一眼,三步冲到小丫头面前,柔声细语安慰道:“珠珠,不哭不哭,那阿叔是坏蛋,小姨帮你打了他了,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手还疼么?小姨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李大娘也跟着一块儿哄道:“珠珠乖,小姨来接珠珠回家了,是高兴的事儿,珠珠莫哭了好么?” 小丫头更加委屈,哭声中咿咿呀呀夹杂着无意义的单音。 指挥使克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窝窝囊囊地推门走了。 落魄的背影好像一条狗。 烟年立刻道:“你瞧,坏蛋被小姨打跑了!” 小丫头抽抽噎噎,哭声渐息,又瞅了烟年几眼。 烟年顺势把她抱入怀中,轻轻地掂着,心疼道:“手怎么那么凉?来,随小姨回家去,小姨有钱,小姨给珠珠买貂儿穿。” * 烟年是个现实的女人。 既有了牵挂,她立刻停止求死,转而问指挥使讨薪。 她不知从哪儿捞了一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我工龄统共十二年,按每年多半成算,再加上抚恤……” 指挥使问:“你不还活着吗,哪来的抚恤。” 烟年道:“燕燕死于非命,临终把她的抚恤划归给我了,托我代她好好活下去。” 这事的确是自己理亏,指挥使叹了口气:“烟年啊,你如今什么处境,你自己也知道,大周把你视为叛徒,莫说什么工钱,不天涯海角地追杀你就不错了。” 烟年冷笑:“呸,少跟我哭穷,想赖账是不是?” 指挥使搓手陪笑:“咳,这个……” 烟年气得揍他:“你是不是蠢!掏不出我的工钱,当初把我从棺材里拽出来时,怎么不顺便扒拉一下旁边的金首饰?可值不少钱呢!” 指挥使委屈:“盗墓损阴德……” 烟年大受震撼:“你都来干细作这行了,还在乎阴德?” 指挥使平日虽抠门,但抚恤从没拖欠过。 见他面带忧愁,仿佛当真捉襟见肘,烟年便知道,自己这笔款子,应当是讨不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破庙门口,远望白云悠悠,又一次说出那句警世恒言。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 * 送走烟年时,指挥使掏出了兜里最后十贯钱,和一张欠条一同交到她手中,郑重承诺道:“这点钱你先拿着,落脚后记得来封信,欠你的今后再给你补齐。” 烟年道:“我这算是吊罐里煮脑袋,熬出头了吗?” “放心吧,旁人嫌你是灾星,阿叔却知道你心智坚定,劳苦功高,这次意外也不是你的错,是叶叙川那厮太狠辣,谁知道他真的敢烧细作营,哎……” 烟年凉凉睨他一眼:“那你说说,是谁拿来了错误的情报,污蔑叶叙川为挑起战争的幕后黑手,撺掇我去毒死他的?” 指挥使神色一僵,摇了摇头道:“刺杀他是南院王的授意,事后一想,南院王下此命令,也未必是为了维护家国太平,他早就看中了雁门关内的土地,若是叶叙川当真身死,他正好可以挥兵南下,开疆拓土,可谓一个极好的机会。” “我本该看破南院王的心思,可惜当时病急乱投医,只道杀了叶叙川便可一劳永逸,如今想来,的确太鲁莽了些。” 烟年没有接茬。 毒杀、被囚、眼睁睁看着细作营在眼前灰飞烟灭,当时刻骨铭心的每一桩事,在死过一次之后,都如大雪覆盖的痕迹一般,逐渐模糊。 她又想起那个男人。 想起他发狠地惩罚她时,眸中的绝望与愤怒,也想起她佯作失忆的那段时日,他抱着她珍而重之地亲吻,如同手捧世间瑰宝。 俱往矣。 平心而论,叶叙川并未做错什么,他是国朝的枢密使,屠杀细作是他的工作。 但她恰好是个北周人,且是北周的细作。 所以,叶叙川每做一桩正确的事,对她而言,都是根刺入心口的针。 “都过去了。”烟年忽然道:“我也看明白了,我们这些细作,就好像权贵手里一柄快刀,日日欺骗旁人,又日日被主人欺骗。想想当真没意思得很,不如早些乞休,过自己的松快日子去。” 指挥使道:“你可以这么做,我却不行。” 顿了一顿,他仿佛想起久远的往事,笑道:“我女儿乳名也叫珠珠,比她可爱得多。” 烟年心下了然。 自己终究比指挥使幸运,虽然失去了姐姐,可上天垂怜,到底还是为她留下了一个骨肉至亲,而指挥使却不同,他茕茕一人在汴京挣扎,即使让他乞休,过松快的日子去,他也不知该如何松快。 人一旦将一个宏大的理想当作支柱,那终其一生都没法松弛。 亦是个可怜人。 烟年深吸一口气,接过欠条和钱袋子道:“既然如此,那你我同僚缘分就此断绝,今后除了送钱,别来找我我,我顶着这张脸,待在燕云之地,难免被人认出来,还是去东京道辽阳府住着罢,往来室韦和高丽都方便。” “好说。”指挥使含笑点头:“咱们北周,最好的便是自由自在,关外山河万里,有的是可居之处,不像南方,方寸大点的地方挤着那么多人,人一旦多了,就容易磕碰,磕碰多了,心中就生出龃龉,有了龃龉,就要互相算计、折磨、争论长短。” 烟年是个大俗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可见买宅子要买三进三出,独门独院的才好,不然容易和邻居干架。” 指挥使翻个白眼:“你真俗。” 烟年反唇相讥:“你清高,你拖欠俗人的工钱?” 指挥使理亏,只得悻悻转开话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谈这个了,这两头毛驴送给你……我留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办,往北走不远就是长城的豁口,无人值守,你们放心前去便是。” * 天色已暮,北方夜冷如霜,雪光照亮了沉默如谜的长城,和长城边骑着毛驴,怀抱着珠珠的烟年。 小丫头指尖已结了痂,趴在她肩头沉沉地睡去,小手虚握成拳,粉嫩的嘴巴微微张开,糊了烟年一身口水。 珠珠睡熟,烟年取出路上买的草烟,塞入口中。 她牙齿用力,狠狠地咬着草烟,她再也不在乎了,她再也不在乎什么枢密使,太后,细作营,也再也不必考虑叶叙川的喜好,顾全两国边境的安宁,她就要抽草烟,抽到牙齿都变黄松动,把细心保养的红酥手插入泥土中,像一株植物一样,毫无知觉地生长。 初春的雪落在她枯瘦的肩头,她的名字被丢在漫长的国境线后。 ——烟年,烟年,如烟似梦的荒诞之年,从今夜开始,她再也不必顶着这个名字,荒诞不经地活在这世间。 唇齿微启,她的嗓音是一截锈蚀的钝铁,送出再也不会有人叫起的真实姓名,杜晏年,其实她叫杜晏年。 四时常如晏,百口无饥年。 东洋有谚,名字是最短的符咒,烟年二字,不过是她随口编来的细作代号而已,这个名字掀起过多少风浪,她自己都数不清,拨开过眼云烟,再回首望那些爱恨纠葛,就好像是在看旁人的故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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