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抚摸珠珠轻软的头发,触摸她绝境中的救赎。 李大娘骑着毛驴,好奇问铱驊道:“珠珠小姨,你这些年都去做了什么?怎么都不回乡来看一眼?” 雪光中,烟年回首,嫣然一笑:“说来话长,今后我慢慢与你道来。” * 烟年尸身走后第三日,叶叙川做了个零碎的梦。 梦里烟年可怜兮兮地叫他时雍,说她冷,说北周的冬天天寒地冻,把她漂亮的头发摧残成干枯的稻草,好多虫蚁在啃她的皮肉,但因为她体内冰凌种之毒霸道,虫蚁没啃几口便当场毙命。 他心疼不能自抑,柔声问道:“我来陪你好不好?” 烟年摇头:“不要,你来陪我,谁替我守着边关太平?” 他正欲开口,梦境忽地漾起漪澜,一圈一圈弥散出去,烟年的影子若隐若现,渐行渐远。 他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冰冷的砚台。 猝然清醒。 头疼欲裂,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正对上小皇帝小心翼翼的目光。 “舅舅?”小皇帝试探地唤了一声:“若舅舅疲累,不妨移步皇仪殿略歇一二?” 叶叙川以手撑额,低声道:“不妨事。” 炭火燃烧,灯烛晃动,拖出他寥落的影子。 小皇帝问道:“舅舅可是在想舅妈?” 叶叙川木然不语。 上回前来御书房,烟年言笑晏晏,活泼鲜妍,不过寥寥两月时间,她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首,而且到死都未曾原谅他,连葬在他身边都不肯,只一心惦念着她的故国。 终究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离去之后,他未再掉过一滴眼泪,也未前往北周为烟年送葬,不过是想着待得皇帝及冠,让这些年培养新人接下枢密使之位,然后他便能只身前去北周,在她坟前了结自己。 他想要生同衾,死同穴,但以她刻薄的性子,到了泉下,多半会讥讽他自己没坟冢吗,为何非要蹭她的? 死了才好,死了才能再见到她,听她含怒带嗔地唤一声时雍。 时雍,时雍…… 一时心绪万千,全隐于他墨黑的眼底。 小皇帝热忱道:“朕曾听闻苗疆有巫蛊之术,可招亡者之魂,可巧南诏国师正在汴京,不如召他一试。” 叶叙川道:“此乃无稽之谈。” 顿了片刻,他又平静道:“且即使真有这等秘法,她这样恨我,自然不会回来见我。” 小皇帝从未见过舅舅如此黯然的模样,一时呆愣。 可惊讶过后,心中又生出莫名的伤感,犹豫片刻后,他从桌下摸出一个蛐蛐笼子,置于书案上:“舅舅莫要难过,那日舅妈悄悄送朕蛐蛐笼子,嘱咐朕莫要让舅舅知晓,朕当时就想,舅妈当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正与舅舅相配,她在天有灵,定然不会记恨舅舅。” “她送你蛐蛐笼子么?” 叶叙川端详精致的虫笼,嘴角扯出一丝寥落的笑意。 “她送了所有人东西,唯独没给我送过,” 他声音低下去:“……一次都没有。” 有时候,爱侣的逝去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余生终年不散的潮湿。 看着书房会想起她,看着空荡荡的拔步床会想起她,看到海棠新抽了花芽,梁下的雨燕归来,本能地想邀她同赏,可一回首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能想象出她送侄子虫笼时的模样,她会不露痕迹地把东西塞给小皇帝,俏皮地眨一眨眼,如此一来,她就和九五至尊有了共同的秘密。 “舅舅?” 小皇帝又试探地唤他一声。 叶叙川回神:“既是她赠予官家的礼,官家收着便是。” 这是叶叙川第一次没有斥责小皇帝玩物丧志。 小皇帝受宠若惊:“哦……哦。” 叶叙川起身告退,目光在虫笼上停顿片刻。 不忍多看,哪怕多看一眼都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提步离去。 早春的宫廷尤带暮冬的清冷,琉璃瓦色如寒冰,纤尘不染,一轮伶仃的月亮挂在天际,细细弯弯,仿佛一吹就要摇晃似的。 风吹动宫人手中纸灯,叶叙川从怀中取出烟年喜欢的烟丝,尝试着嚼了一嚼。 她的劣质土烟分外呛人,辣得他连连咳嗽,可他自虐一般地逼迫自己嚼下去,咳到眼角都沁出泪光都不曾停下。 她当初该有多难,才喜欢嚼这辛辣的东西发泄? 心口传来钝痛,斯人已逝,只剩她亲手调制的毒药留存于身体之中,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心肺。 只盼这毒永远也不要散掉,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般,温柔地向他复仇。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烟年狠狠打了个喷嚏。 李大娘热心道:“娘子可是嫌冷?我这儿还有火绒,你身上有木头么?燃起来能稍稍暖些。” 烟年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叶叙川亲手雕刻的发簪,递予李大娘:“这个能烧吗?也是木头的……”
第89章 回到北周后第一件事, 是为姐姐报仇。 找到了那恶心男人栖身的破庙,烟年斥巨资购买了毒物若干,精心调制后, 喂此人咽下。 眼瞧他翻滚在地,痛苦哀嚎, 几乎呕出心肝的模样, 烟年才略略顺了一口气。 只可怜她温柔善良的阿姐,因所托非人,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哪怕把这男人折磨至死又怎样?一样换不来姐姐复生。 出得破庙后,烟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心中空空。 她行至山道边, 抓了一把洁净的雪搓洗, 直把双手冻得通红,才将将洗去掌纹间留存的血腥气。 终于盼来了金盆洗手的一日,她发现自己并无预想的那般喜悦, 似乎这件事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没什么值得庆贺。 徒步走下山去, 李大娘抱着珠珠, 正站在驴车前等她。 见她前来,李大娘笑道:“妹子, 可以启程了么?” 烟年颔首:“走罢,往东北去。” * 一行人落脚于沈州。 此乃烟年精挑细选的定居之处,民风淳朴,道路通达, 南边是辽阳府,雇车北上可直达室韦人的地盘, 进可攻退可守,最要紧的是——屋价便宜。 买完毒药后,指挥使给的钱还不够塞牙缝,她必须省着花。 李大娘家里男人去得早,自家几个孩子也都在外当学徒,恰好烟年完全不懂如何照顾年幼的孩童,于是自己做主,留了李大娘替她照料珠珠,她自己出去做些小生意,不至于坐吃山空。 典下宅子后,烟年定下了回室韦的车马。 启程之日,她抱起珠珠,用力在小丫头的脸蛋上香了一口,温柔道:“珠珠要听李大娘的话,小姨出去给你买貂儿,你且等着吧,别的大周小娘子有的东西,我们珠珠都要有。” 珠珠迷茫地眨眨大眼睛。 虽然听不懂烟年在说什么,但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孩,还是高举双手,作雀跃状为烟年捧场,并发出意义不明的小奶音。 * 在还未成为细作的久远时光中,烟年一直是商贾的女儿。 她阿爹出身室韦部族,下山行商后定居在外,却每年都要往返部族一趟,带去南方的调料、茶饼、绸缎,再带回崇山峻岭间最上等的动物毛皮。 那部族幽居山林,世代闭塞,只信任“自己人”,故而烟年可以凭借她的血统,成功重建这条商路。 十几年没有回部族,熟悉的叔伯都已白发苍苍,当年一同玩耍的伙伴如今相见不识,老萨满已经故去,新任的萨满巫医是她远房的阿伯,卸完货后,烟年跟他一同坐在斜仁柱小屋前,嗅着浓郁的药草香,无意间谈起旧事。 “伯伯可听闻过冰凌种此药?”她笑问道。 大鲜卑山终年寒冷,南国春雷已动,此处冰雪未融,烟年言语之间飘出淡淡的白雾,她觉得有趣,虚虚握了一把,小羊皮手套掌心沾上潮湿水汽。 巫医拢紧身上的皮草大袍,惊讶道:“哟,这东西可不常见。” 他絮絮地讲起来:“老师曾说过,冰凌花长于山岭深处,原是一味珍惜药材,但若是与毒物一同炼制,便有了可延时发作的毒性,不过,我们部族只把冰凌花当药材,拿去制毒害人,那是万万不成的。” “那阿伯你说有没有可能,制毒之人怀了悲悯之心,毒性发作后,不令宿主立即毙命,而是令其作伪死之态呢?” 巫医一怔,朗声大笑。 “当然,”他骄傲道:“这个不难,炼制时偷偷换几味毒草便是,室韦人敬畏天地间一切生灵,从不胡乱伤害无辜。” 烟年也一起笑,眼中隐隐有泪光。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药石无救,没想到她昔日的族人竟为她留下了一扇生门,无意间挽回了她挣扎绝望的灵魂。 这些年为何执着于回乡,只因她知道,汴京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辽远的北方,这里有风雪、沃土、结冰的湖,最要紧的是,这里有淳朴善良,认真爱着她的人。 * 两月后,烟年回到沈州。 正是珠珠学说话的时候,小丫头摇摇晃晃向她走来,操一口模糊的奶音,一个劲儿地喊:“阿娘!” 烟年疑惑,李大娘却颇为淡定:“老妹儿莫急,小孩子都是这样,学说话先从喊爹娘学起。” 烟年点了点头,取出新买的貂皮小帽,往她脑袋上一扣,严肃道:“珠珠要分清楚,我是珠珠的小姨,不是珠珠的阿娘。” 小丫头困惑地望着她。 烟年道:“你阿娘是小姨的姐姐,她为了保护珠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珠珠要记得时时想她,好不好?” 李大娘闻言想起逝世了的杜芳年,默默背过身,抹下一把泪花。 珠珠似懂非懂,又吃力地喊:“小……姨……” 烟年喜得手足无措:“珠珠叫我小姨了!” 她一把捞起小丫头亲了一口,蹭着小丫头柔嫩的脸蛋,迫不及待道:“珠珠,再叫一声!叫小姨!” 珠珠一向乖巧,小嘴巴一张一合:“小姨。” 烟年紧紧抱着她,泪水潸然而下。 血脉的延续何其奇妙,她怀抱着姐姐的血脉,冥冥中体会到一股温柔的力量,仿佛姐姐从未离去一般,风带着她的思念掠过耳边,佑护妹妹与女儿的岁岁年年。 * 商路重建后,烟年的生活步入正轨。 她本就生了一副爱自由的心性,在汴京城的十二年,过得味同嚼蜡,无异于带薪坐牢,如今得了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从前看来灰白无趣的人生,居然又重新恢复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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