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当你学会破罐子破摔,生活将豁然开朗。 旧日阴霾远去,布料、茶叶与药材填补了细作生涯留下的缝隙,她开始忙碌,行商、赚银子,赚许多的银子……赚银子后修房子,请护院,最要紧的是——给珠珠买貂儿。 什么叶叙川,什么指挥使,统统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她眼里只有珠珠的貂儿,手里的生意,脚下的土地。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 一千个日升与月落相接中,时间平静地流逝。 珠珠是个神奇的幼崽。 乖巧可爱,集万千优良品质于一身,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歹竹出好笋,王二郎这狗贼心黑手狠,怎么会生出了那么讨喜的丫头。 小丫头长到四岁时,烟年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之处。 拉来李大娘严肃探讨道:“姐,你说珠珠是不是个复生之人?“ 李大娘没跟上她的思路,一边啃着白面馒头蘸大酱,一边问道:“……复生之人是什么?” 烟年道:“是近来颇为风靡的话本题材,简单来说,就是人横死之后,灵魂于世间游荡,遇到了将死的躯壳,一举夺舍,然后……” 李大娘听明白了,递了一只蘸了大酱的馒头给烟年,总结道:“借尸还魂呗?妹子,你可当真是多虑了,珠珠天真可爱,怎么可能是孤魂野鬼呢?” “可她也太早慧了吧!” 烟年抓狂:“四岁不正是满地撒野的时候吗?我这个年纪时撵鸡逗狗无恶不作,上房揭瓦也不是没干过,但大娘你瞧珠珠,她对什么都没兴致,天天安静得要命,不是拿树枝画画就是看蚂蚁搬家,这当真寻常吗?” 烟年首次育儿,缺乏经验,如同一个操心但束手无策的老妈子,时常忧虑珠珠的成长。 李大娘则淡定得多:“这不仅寻常,还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恰恰说明珠珠有慧根,今后定是个读书苗子,班昭文君谢道韫,不都是现成的前例?” 烟年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连叶叙川都没法欺骗她。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被李大娘忽悠。 即使是怀疑一切的资深细作,也会迷失在旁人对自家幼崽的吹捧之中。 烟年捏了捏袖口,脸上浮现出三分骄傲三分膨胀四分深以为然。 “你说得对。” “……她肖似我姐姐,都是难得的才女。” “我晓得了,不能浪费孩子的天赋!”她猛一拍李大娘的肩,险些拍飞了后者手里的馒头:“我明日就出去给她请开蒙的师傅,要最好的,老娘有的是钱!” * 烟年深信珠珠是个天才。 既是天才,那自然要延请明师施教,她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莫名其妙被指挥使薅走做了细作,辛苦劳碌十二年,最后连个像样的丧葬费都没讨薪成功,很难不归因于择业失败。 事不宜迟,烟年立刻带着珠珠杀往东京府。 小孩儿长起来一天一个样,三年过去,珠珠已经从一个小奶团子长成了一个大奶团子,老老实实跟在烟年身侧,气度极为沉静,与她一比,烟年简直像个奔跑的女土匪。 女土匪头一遭带珠珠出城,抱着她亲了又亲,眉开眼笑道:“珠珠,小姨读书不成,可你阿娘和燕燕姨姨都知书达理,出口成章,你今后定也能成一个大才女!” 燕燕尸骨烧死在了汴京,烟年为纪念她,在沈州郊外禅寺为她立了衣冠冢,每每想起旧友的时候,都要去冢前坐上一会儿。 珠珠不知道才女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并趁机敲诈:“珠珠听话,小姨带珠珠吃酥酪。” “好说,”烟年笑眯眯揉揉她的脑袋:“珠珠还是头一遭去东京府吧,东京府好玩的物什可多着呢,小姨带你赏个够。” 让烟年能光明正大行走在外,指挥使替她办了假文碟,伪装成久居沈州的室韦人。 北周地广人稀,只有南边有正经城郭,往北走都是乱七八糟的部族,整个国家以游牧为生,人口迁徙量极大,故而户籍管辖远不如国朝那么严苛,无形间给了烟年浑水摸鱼的机会。 她的新名字叫杜观音,不好听,但非常大路,北周大街上一块石头飞出去,能砸中十个叫观音的女子。 几人递交文碟路引,入了东京辽阳府。 时值佛生之节,城中张灯结彩,高亢热烈,城外香车宝马,藻野缛川,繁华不让汴京,烟年带上三五家丁,陪珠珠逛过人声鼎沸的市集。 珠珠被烟年保护得太好,何时见过如此欢腾的场面,情不自禁地四下走动,水濛濛的的大眼睛中映出千万盏灯火,光彩夺目。 烟年拉着她手,交代身后室韦族家丁道:“小心些,越是人多眼杂,拐子越是多。” 众家丁齐声应下。 “小姨,”珠珠拽拽她的袖子,小肉手指向河里画舫:“珠珠想乘漂亮的花船。” * 画舫本是南方玩意儿,只是近来两国关系缓和了些,互相通商,有些稀罕东西也随着南方的工匠流到了北方来。 烟年犹豫片刻。 不是掏不起这份银子,而是这画舫多为风尘女子所有,烟年自己也干过乐伎,对这份职业没有歧视,但是……带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坐画舫,总感觉颇为奇怪。 珠珠扒着围栏,眼巴巴地望着最精致的小画舫,脑袋上的小珠钗晃动,想必是眼馋至极。 她回过头,一双和姐姐相似的妙目泫然欲泣:“小姨……” 烟年的慈爱之心碎了一地。 管他这船归何人所有呢,是乐伎又如何?她的珠珠不配坐漂亮小船吗?那怕是花魁也必须立刻从良把船让给珠珠坐! 她立刻找船家谈价:“坐画舫绕城一周,需花多少银子?……不用听曲子,就坐船,让花娘穿严实些,把头上的大牡丹花摘了去。” 正与船家交谈时,从旁走来一个衣饰鲜亮的小女孩,她傲然行至珠珠面前,开口道:“你也不能坐这花船。” 珠珠纳闷:“为何?” 那女孩神色愤懑,显然是未得偿所愿,冲口而出道:“我阿娘不让我坐,她说这船是不正经的女人坐的,我是朝廷命官的女儿,不能上去。” 珠珠礼貌地表示了遗憾:“真可惜,我小姨打算带我坐哩。” 眼见珠珠得了允准,而她却不行,女孩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嚷道:“那你小姨定也不是正经女子,是……是那种……啊!” 那两个难听的字眼未能说出口来,因为珠珠勃然变色,飞起小拳头向那女孩砸去:“不准说我小姨!” 那女孩被打得尖叫一声,顺势一推珠珠,珠珠平时疏于锻炼,脚下一个踉跄,居然一头栽入了河水中。 事发突然,家丁不及反应,烟年听得响动,回头只见一朵水花飞溅,珠珠不见踪影。 她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大叫道:“珠珠!” 珠珠扑腾着,哭叫道:“小姨!小姨!” 烟年来不及反应,一咬牙也跟着跃入水中,捞起珠珠抱在怀里,奋力往岸上游去。 李大娘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问一旁的摊主借来巾子,给两人裹上,珠珠缩在烟年怀里不住发抖,牙齿也打着颤,双目红如幼兔,哭着道:“我小姨才不是不正经的女子。” 烟年脑袋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抱着珠珠,向那跋扈的小女孩投去冰冷彻骨的一眼。 她这一眼太骇人,是一种亲手杀过人才会有的目光,那女孩骇得连哭都不敢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珠珠,”她冷冷道:“把她也推下去,小姨替你撑腰。” “你敢!” 人群中走来一个貌美妇人,一把将女孩搂入怀中,瞪着烟年道:“凭你也配动我的女儿?都是小孩子间玩闹,没见过大人挑唆着报复的,我女儿说得没错,瞧你这妖妖调调,瑕疵必报的做派,是不是正经人,还真说不定。” 烟年霍然站起身。 李大娘立刻制止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冷静些,你瞧她衣饰鲜亮,定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咱们小老百姓得罪不得。” “小老百姓,得罪不得?”烟年声调轻柔得令人胆寒:“可巧我不是普通百姓,天下也没有我不敢得罪的人。” 说罢,烟年把袖子一捋,扬手给了那妇人一记巴掌。 那女子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捂住脸,烟年拽着她衣领子,又抽了她另半张脸一记耳光。 “你……”深闺妇人怎能与正儿八经杀过人的女细作匹敌,那妇人竟然被烟年扇得懵了,甚至忘了唤家丁前来助阵。 “小孩子间玩闹寻常,这话倒也没错,我不动你女儿,我专程收拾你。” 烟年甩开李大娘,冷笑道:“什么官宦人家,不过一杆没星的秤——看不清自己斤两,撑死一个七品小官的婆娘,只买得起下等兔子毛围脖撑场面,有何可惧怕之处?尽管闹上公堂去,瞧瞧到时候谁丢脸子!” 红袖楼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烟年在里头待了许多年,掌握一套非常成熟的闹事准则:得罪得起就直接揍,得罪不起就改日偷偷地揍。 而这位女士,恰好就位于可得罪的范畴内。 妇人气得脸颊通红,体面尽失,尖声命家丁拿下烟年。 烟年一手护着珠珠,一手指挥自家家丁:“……照死了揍!别给室韦族丢脸,放倒一个我给二两赏银。” …… * 岸上一番鸡飞狗跳,画舫中岁月静好。 小红掀起帘拢一角,好奇地往外张望。 对坐的儒雅文官笑道:“不过妇人相争而已,有何可瞧?” 小红道:“大人莫笑妾粗蠢,妾是觉得那女子声音极为熟悉,像是妾一位旧识。” 小红唱南戏出身,分辨人声极为敏锐, 文官漫不经心追问一句:“你楼里的姐妹?” 小红颔首,黛眉微簇,如烟波笼罩。 “正是叶枢相的亡妻烟年,大人行走官场多年,应当也听说过她。” “行走多年有何用,还不是被打发来穷乡僻壤公干,”那文官自嘲道:“想起你恰好回了辽阳府,便改道来瞧瞧你。” 谈及故人,小红难免伤怀,话也比往常多了一些。 “……她当真是个好人,给楼里姐妹统统放了贱籍,还给备了路银,只不过她三年前病逝了,听闻噩耗,姐妹们一道哭了一场,想祭扫她的墓,却不知在何处,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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