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心头一喜,抬头望去。 只见都朱那撬开了窗锁,无声无息潜入室内,抹着脑门的汗道:“哎哟,我来晚了。” “算不得很晚。”烟年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动手了。” “怎么能让烟姐手上沾血。”看在交情的面子上,都朱那服务态度良好,与她攀谈道:“听李大娘说你被劫持了?不对啊,平白无故地,人家劫持你作甚,还绑那么远,也不像是求财……” “说来话长。” 和叶叙川的故事过于匪夷所思,逃跑之事迫在眉睫,烟年只能捡要紧的解释两句。 “……总之他绑我,是想把我送给叶叙川当替身。” 都朱那听得一愣一愣:“这姓冯的不愧是混官场的,想象力如此丰富,什么送替身,说得好听,不就是拉皮条吗?” 烟年冷笑:“算他有眼光,皮条拉到了正主儿身上。” 见烟年目露凶光,都朱那把袖子一捋:“我们烟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怎么办?你看门外那两人,是你来杀还是我来杀?” 烟年摇了摇头:“你来都来了,我也没必要杀守卫,人家也是奉命当差,都不容易,近日天干物燥。咱们随便放点火,掩盖我逃跑踪迹便是。” 又怕都朱那粗枝大叶,非但掩饰不了,还教人疑上她,烟年又吩咐道:“记得别从我那间屋子烧起,不能让人发觉是咱们动的手脚!” 放火正是都朱那老本行,当年烧真定府城门就是他团队的杰作,如今得以一展身手,他兴奋不已:“好!且看我的!” * 傍晚时分,烟年换上都朱那替她寻来的丫鬟衣裳,跟随他指引,从一面隐秘的高窗翻了出去。 “从此处一路往南走便能出府,出去后向西拐,一路上山去,那儿会有我旁的兄弟接应你。”都朱那趴在墙头,热心替她指路。 烟年点头,又叮嘱一遍:“放火要注意拿捏分寸,别烧得太厉害,听见没?” 都朱那掏掏耳朵道:“知道了,你带孩子带习惯了是不是?比我阿婆还能叨叨。” 这死孩子! 烟年瞪他一眼,看准侍卫换班的空隙,翻出院墙,扬长而去。 今日晚间有宴,侍女小厮都忙碌得很,没空留意她一个过路人,烟年屏息凝神,一路走出了垂花门,抄着近道,快步走向前院角门。 这别院布置奢靡,处处错彩镂金,雕梁绣柱,筵席正设在荷池之畔,取月临池树,晚生烟霞的意韵。 可烟年无暇欣赏其风雅,只因她忽然发觉,这别院居然还设了响屐廊。 所谓响屐廊,是种颇有古风的工艺,木榭下留空,置大小缸,每行一步,都会踏出轻灵飘渺的回声,而烟年如今只想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走在这叮叮当当的台面上,越发心神不宁,恨不能直接生出翅膀,飞去角门处。 笃、笃、笃,脚步越来越急,烟年埋头前进。 快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略抬起头,却忽然看见了远处别苑正门徐徐开启,一辆马车停驻门前。 只一眼,她认出了那不搀一丝杂色的照夜白。 随从取来步障、脚凳、玄狐皮领云纹披风,恭敬打起车帘,迎他们尊贵的主人入苑。 不及躲闪,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之中。 她呼吸一滞。 他依旧眉目清冷,俊美无俦,凛如苍山负雪,明明只随便穿一身低调的玄黑色,通身却尽是世家大族涵养出的倨傲贵气,甚至比三年前更添一分沉静气韵。 乍一看,仿佛她的离去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可是烟年太熟悉他了,一眼就分辨出他过得极不好。 容颜出色如故,可却比三年前消沉颓唐,肤色苍白了许多,目光空洞,似乎这世间已没什么值得他留恋。 他自马车上走下,任属下替他披上外衫,极为散漫地四下扫了一圈。 随侍之人众多,他并未注意到她,反而多看了一眼侍女在廊下养的鹦鹉。 鹦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样子颇似从前的小八。 似是想到了旧事,他略露出一点笑模样,可这笑容稍纵即逝,转眼又恢复如常。 烟年满心惊骇,生生顿住了脚步,只留下一串突兀闷响。 别来沧海,故人难寻,她未曾料到,再次见到叶叙川,竟然是在如此混乱境况之下。 万不能让他留意到了! 烟年立刻掉转方向,不动声色地藏于一道影壁后。 只祈求叶叙川能快些入席,如此她才能越过庭院,前去角门处。 谁知人一旦倒霉时,简直连喝凉水都塞牙缝。 她才刚刚闪躲到暗处,冯大人不悦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杜观音,你怎地偷溜了出来?” * 阴魂不散!早晚杀了他! 烟年恨得咬碎银牙,却还是勉强一笑:“我听见有人喊走水,一时害怕,跑了出来,正好撞见贵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冯大人哼一声,想必是不信。 此时,前院熙熙攘攘,来了大片官员,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叶叙川入座。 这冯大人品级不高,没有迎接叶叙川的资格,拢着袖口,流露出嫉妒之色。 他低声对烟年道:“这位贵人便是叶枢相,你有天大的福气,才生了一副与枢相夫人相似的嗓子,好好地伺候人家,今夜是飞黄腾达,还是人头落地,全看你的表现。” 烟年假笑,心道滚你大爷的福气,老娘就是枢相夫人本人,我做我自己的替身么? 这冯大人倒是擅钻营,只可惜钻营错了地方。 她最是了解她的死鬼前夫,叶叙川与那等庸常男子不同,他眼高于顶,桀骜不驯,从不屑于自诩深情,收集替身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在他看来,只有心性脆弱,不善自控之人才会沉迷此道,而他叶叙川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才懒得在赝品身上浪费时间。 且不说自己只是声音相像,哪怕样貌身段也与烟年肖似,脱光了躺在叶叙川眼前,他大约也只会漠然扫上一眼,随后命人把她拖走。 可冯大人一心高升,连连催促烟年:“正巧你穿了丫鬟衣裳,拿了酒壶去伺候罢。” 烟年淡淡道:“我腹痛,要上恭房。” 冯大人怒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烟年如今身份是个商户女,放得开,豁得出,当即便道:“人有三急,我在叶大人跟前憋不住,难道要冯大人替我接着吗?” 冯大人从没见过如此粗俗无礼之人,一时语塞。 烟年深吸一口气,现如今能拖一刻是一刻,等都朱那掀起后院的混乱,再来前头接应她。 金盆洗手就是这点不好,要时时刻刻做个良民,难免束手束脚。 她不与冯大人多说,见叶叙川一行人已过影壁,正背对着她朝水榭前行,心里略松了口气,快速走向恭房。 轻软绣履踏过木地,响屐廊发出空灵回声。 笃、笃、笃。 如在初春时节投石入水,破开一冬的凝冰。 前行的影子蓦地顿住,回过了身,一道淡漠目光落在匆匆离开的女人身上。 他忽然开口道: “站住。”
第91章 熟悉的声音击打烟年耳膜, 明明平静无波,在她听来,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僵直着身子站定, 冷汗浸湿脖颈。 糟了。 为何……他要叫住自己?他发觉了什么吗? 不可能,烟年一咬牙, 自己胖了十斤, 行走的声音定与从前不同,他又怎么可能认得出? 见叶叙川陡然回眸,叫住了烟年,冯大人面露喜色。 他连忙迎上前两步,拉烟年对叶叙川行了大礼, 满脸堆笑道:“叶大人, 新来的小婢子不懂事, 匆匆忙忙笨手笨脚,扰了大人雅兴,该罚。” 他用力一拽烟年衣袖:“还不赶紧向叶大人赔罪!” 烟年咬牙, 刻意压低嗓音道:“婢子该死,请大人责罚。” 面前的男人蓦地一怔。 下一刻, 他挥退左右, 疾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头。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不过犹豫了一瞬, 男人便已失去了耐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旧日那般,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势,掰起她下颌。 腔子里的心跳漏了拍, 烟年低垂着眼,身体细微的发着颤。 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丫头。 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与烟年并不相像, 而烟年也从不会在与叶叙川相处时发抖——她一向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不是她。 缓缓收回了手,叶叙川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失望过后,又归于沉寂。 这些年来,许多官吏为讨他欢心,美其名曰感佩相于枢相爱妻之心,找来各色肖似烟年的女子,塞到他面前相看。 冯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赝品杜烟年知情知趣,温柔婉顺,可正因如此,他清醒地明白,她们都不是她。 皮囊相似又如何?他所痴迷的是她的全部,漂亮的躯壳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罢了。 斯人已逝,却在尘世间留下幽暗的阴翳,这阴翳终年不散,笼罩着他的心与眼,使他不接受任何女子靠近他的生活。 转眼三年,时光如水流逝,记忆也渐次模糊,有时候他想起烟年骂他时的模样,那句略带沙哑的“狗东西”"萦绕耳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当时的神态。 这令他感到失控。 他向宫里的师傅学了丹青,将尚且记得的画面一一默写,在某一段时间里,满屋都是他的画作。 他妄想以这种方式留住记忆。 叶朝云告诉过他,再怎么波澜壮阔的情感,到最后都会归于尘土,自以为刻骨铭心的图景,敌不过人天性里的健忘。 爱一个死去的人与爱活着的人不同,对活人的爱有回声,会在一次次交谈、共处中重建、加深或转淡,如流水般鲜活灵动,而逝者的生命永远定格于一刻,除却一点可怜的回忆外,再没有新鲜的养料来滋养这份爱。 到最后,这份感情与爱本身脱离开了干系,爱会枯萎凋零,人转为迷恋因爱而生的种种情绪:悔恨莫及、自我厌弃、患得患失、备受折磨……以及不停地回想,她走时是否还恨他。 他自虐般将这些情绪施加于自己身上,妄图以此赎罪。 但是叶朝云未曾告诉过他的是,当恋人触不可及之时,身旁的万物都似有她的影子,哪怕只听见一串略微耳熟的脚步声,也无端地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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