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千秋节,各地官场少不得行动一番,像她们这种常和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自然也有所耳闻。 楚瑟又在桑湄屋中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对新戏班将来的计划,等杯中茶尽了,也就该告辞了。 看着楚瑟蹲在门口,略显尴尬地穿好短靴,桑湄垂眸笑了笑。 门扉再次合上,屋中只余了她一人。 她起身,握着一杯暖茶,倚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听露引着楚瑟离去。 远处,青山叠翠,白云悠悠。 她闭上眼,所有时间点在脑海中刻画成线,串联一处,又分别落于广袤舆图之上,提醒着她计划的紧迫与危险。 不能让问风留在通宁。 以奚旷的细心程度,连听露父亲所开的馄饨铺在哪都记得,如此一来,问风再待下去,只怕要出大问题。 趁着他还没察觉到,必须赶紧把问风一家送走,杜绝一切隐患。 至于为什么把问风送去长安……那是因为,桑湄也需要有一个人,能帮忙盯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四月二十,雨,皇帝大寿,举国同庆。 王府中自然也是张灯结彩,桑湄给下人们放了一日假,允许他们出府去玩,只留了亲卫在王府内外巡逻。 “你不出去吗?”桑湄笑着看向听露。 听露道:“奴婢走了,桑姬若是找不到人伺候怎么办呢?” “就这么一日而已,又不是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桑湄和蔼道,“你年纪也不大,今天外面热闹得很,跟他们出去玩玩罢。” 听露摇头,说什么也不愿出去。 桑湄见她说不通,便也不再坚持,只让她好好在屋里休息,不必来管自己。 中午,桑湄是在望山小院和虞春娘一起用的午膳。 饭后虞春娘有些困倦,因为院中婢女们早就被桑湄安排出去玩了,所以是她亲自扶的虞春娘回屋,服侍她上床歇息。 也许现在外界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但那些动静,传不到重重院墙中来,静谧的午后,只有她和虞春娘。 虞春娘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睛,抓着她的手,喃喃地问:“为什么今天,她们都不在呢?” “今日是千秋节,难得的大庆,我让她们出去玩了。” “千秋节?” “是呀,陛下过寿,千秋万载,理当庆贺。” “哦……”虞春娘对此并不感兴趣,转而问道,“为什么,最近都没有戏看了?” “因为他们班子有点问题,现在没办法演戏啦。”桑湄柔柔笑道,“我教奶娘的消寒图,画着不好玩儿吗?怎么还想着看戏呢?” 虞春娘说:“下次……再陪我玩什么呢?” “奶娘想玩什么呢?” 虞春娘不知道。 “那就……以后再说罢。”桑湄为她盖好被子,五指拢了拢她身后的长发,道,“还有很多张消寒图,够奶娘画很久了。” 她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直到虞春娘终于睡着,她才起身。 可就在她转身那一刻,衣角却忽然被什么牵住,她诧异回头,却发现本该睡着的虞春娘,此时又睁开了眼,有些郁郁地问:“你要走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桑湄以为自己被戳穿,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眼里蹦出来。 但她随即嫣然一笑,说:“是啊,我也该回去歇息了。奶娘好好睡罢,睡醒了,就把剩下的半张红梅图涂完,一定很好看的。” “……好。”虞春娘松开了她的衣角。 - 是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鱼龙曼舞。纵然下着连绵雨丝,通宁大小街巷,依旧人满为患。 而王府内,依旧静悄悄的。 桑湄晚膳吃的不多,听露给她端来一碗酸梅甜汤,道:“桑姬若是吃不下别的,那就喝这个罢,厨房新调制的清饮,桑姬尝尝喜不喜欢。” 桑湄道:“有心了。让他们也别忙活了,趁着街上还热闹,赶紧出去玩罢。” “是。” 瓷白的勺子落在碗中,发出清脆的声音,暗红色的水面倒映出她的眼睛,一层一层水波漾开,桑湄懒洋洋地搅着,却并不饮用:“你怎么还在这儿?” “奴婢……奴婢是想着,等桑姬饮完,奴婢一起带出去收拾了。”听露忙道。 “不必了,这些清饮,我一向喝得慢。”桑湄道,“你先去厨房传话罢。” 听露只好磨磨蹭蹭地起来,告退了。 等听露急急忙忙地回来,看到桌上已经空了的酸梅甜汤时,不由紧张地试探道:“桑姬,这酸梅甜汤,还需要再添吗?” 桑湄翻着手中书卷,道:“不必了。明天你记得跟厨房说一声,少放些糖。” 听露松了一口气。 听这意思,确实是已经喝了。 “我有些累了,便先睡了。”桑湄掩卷打了个呵欠,“就是劳烦你,今夜须得睡得晚些。你先去帮忙瞧瞧奶娘睡了没有——应当是睡了,她也没有这么离不了人。等看过了奶娘,你就去门房那儿守一会儿,清点一下回来的人数,若是有人回来得太晚,或是彻夜不归,便记录在册,该罚。” “是。”听露乖巧应下。 眼看着听露离去,桑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伸出手指,逗引笼子里的鸟儿:“你也不想睡,是不是?” 蓝仙儿蹦了两蹦,“啾啾”叫了起来。 桑湄把鸟笼挂到窗户外,收回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床榻。 她跪在地上,捋起袖子,伸长手臂,去够那个藏在床底最深处的东西—— 一块砖石碎片。 这还是平乐留给她的东西。桑湄盯着这块碎片,恍惚间,又回到了月弧山脉那一夜,她是如何带着秋穗潜游在冰冷的河底,又是如何与秋穗费尽心力,撬开巨石,钻进了荒废多年的密道。 就像那一夜,她毫不犹豫地离去,今夜,她同样不会回头。 她无声地狂笑起来,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将碎片裂口处,朝着自己的手臂狠狠一划! 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落在床褥之上,晕成触目惊心的血团。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鲜血浸透床褥,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然后用手肘蹭着床沿,让血迹一路滴落,蔓延到雪白的地毯之上。 而后,她迅速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包扎好手臂,然后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薄薄包袱,往门口走去。 途中,她轻轻一抬手,推倒了烛台架。 几支蜡烛翻落在地,点燃了柔软的兔毛。 她望着那片静静蔓延起来的火光,唇角笑容愈发深了。 她赤着脚,推开房门,又反手关上。门外雨势渐大,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几乎能汇成细细的涓流。 于是从后花园飘来的花香,也就变成了蓊郁的冷香。 她手上轻轻一拽,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闩竟从里面插上了,就仿佛是还有个人在屋内插上的一样。 她又是手指一动,一根细长丝线从门缝中漏出,飘落在地,另一头,则牢牢系在她手中。 多景台外空无一人。 亲卫们要巡逻,也只会在外围巡逻,不会离她的住所过近,免得吵到她休息。 她赤脚下了楼。 多景台四周铺设的都是青石板,她走过之处,连一片脚印都不会留下。 多景台旁,便是后花园的池塘。 宁王府并非拔地而起,而是用的前前任通宁刺史的府邸改造而成。这也就意味着,除了王府前半部分多圈出来的公务用地,后半部分娱景之所,并未大改。尤其是像水景这类构造,不像种花种草,不喜欢了,拔了再种就是,水景搭建复杂,又涉及土层蓄挖,若要改建,费时费力费钱,因此几乎分毫未动。 通宁本就是个山水秀丽、养老宜居之地,加上前前任通宁刺史大约是个风雅之人,这后花园自然也就设计得十分典雅精致,明显模仿了南方的造园风格。 桑湄久居宫中,南邬皇室又性喜奢靡,往往会在园林景观上大费周章,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这些工艺了如指掌。 然而,奚旷不是。 他以为眼见为真,只看到这片池塘四围都是实岸,自然也就以为这该是一片人工蓄水而成的池塘。 却不知道,无论是造景的匠人,还是真心喜爱的主人,追求的都向来是景色的雕琢与变化,而那些单调的、平直的设计,是根本无法入眼的。 正所谓藏而不露,隐而不显。 临水花木葱茏,藻荇交横,将这片水景框出了边界,看似是在实地上挖出的池塘,却其实,这些不过都是横跨真正水域,在水面上搭建起来的“石桥”罢了。 只是这石桥实在太大太厚,又因为经年泥土堆积,才会形成了这样的“岸”。 奚旷来到通宁时,王府已经建造完成,他当然不可能亲自去探查每个地方究竟是如何建成。只要图纸在手,了解清楚每一处构造即可。 只可惜,图纸也只是描摹的平面罢了,画不出表面之下的内容。 偌大王府,层层督工之下,每个人只能看见自己那部分的事情。最后将各人负责的事务汇总起来,再层层上达。可上达的最终结果,难道就是真正的结果吗? 即使是身为总督工的郑长史,也未必对王府了如指掌。而那些负责打理庭院、接触过这座府邸最真实面目的杂役,也不可能跑来告诉奚旷说,“殿下可知,这片池塘其实比您想得更大。您以为后花园那些开凿出来灌溉的水渠都是另外引流,实则,都是这片池塘的水哦。” 也就是说,整个后花园,其实都是一块巨大的、搭建在水面之上的平板罢了。 那么,如何才能有这么多水,填满如此巨大的池塘? 当然是引了护城河道的水。 居高位之人,往往容易一叶障目,以为自己大权在握,一切便能尽在掌中。却忘记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最简单、却是最隐蔽的事实,只有最底层的那些人知道。 桑湄也不是光靠眼睛看,就能笃定后花园的构造的。她也是在那么多个无所事事、被困在王府中的日子里,到处找人闲聊,才能最终确定的。 春潮带雨,打湿了她的衣衫。 回首望去,自己所住的阁楼中,已经亮起了不正常的橘红色光焰,也许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微掩的窗户中,能看到火舌已经舔舐上木质的窗框,热浪之下,蓝仙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撞着鸟笼。 有什么东西烧断了。 鸟笼从二楼直接坠落,哐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随着一声凄厉鸟鸣,蓝仙儿振翅而起,冲入漫天雨幕之中。 潺潺雨声之中,远处巡逻的亲卫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声音?” 等绕过院墙,看到那燃起的火光之时,所有人陡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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