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自然是有的,宜园中的酒窖里还存着不少佳酿,皆是旧日里谢忱各处搜罗来的好东西。谢郁文略一思量,命人取了谢忱最偏爱的“翠微”来。 “翠微”是明州的特产,清淡好入口,有草木香气,却难得没有染上草木的苦涩。谢家祖籍明州,“翠微”是谢忱打小尝惯了的酒,本未觉有多了不起,可奔波半生,也算是尝遍了天下佳酿,临到头来,世事漫随流水,却还是最初的滋味,最动人。 侍女取了酒来,晚膳也上了桌,谢郁文亲自替他斟了酒,与他相对而坐。她自己并不善饮,可料想陆大人独酌无趣,便也替自己斟了些,高低陪他尽一尽兴。 她端起酒盏,伸过手去,与他碰了碰杯,口中振振有词,念了两句吉祥话。陆寓微还未饮,倒先笑了,“小娘子哪里学来这些老人家的漂亮话。” 谢郁文小心翼翼嘬了口酒,果然入口清冽,爽快而醒神。慢慢饮了几口下去,便有了微醺之感,顿觉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心中盈满了安详的快活。 她飘飘然看着陆寓微,蹙了蹙眉,以示不满,“哎呀,陆大人你做什么总是笑话我?” 陆寓微冲口而出说我没有,酒劲上了头,连礼数都怠懒端着了,口中的称呼也开始直来直去,“我是觉得你有趣儿呢,你怎么总听不出好赖话?” 谢郁文也没觉出什么异样,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设定。见陆大人的酒盏空了,也不叫人在近旁侍候,自己殷勤替他满上,“陆大人放开了喝,在我这里,陆大人的酒管够。” 陆寓微开始得寸进尺,心里的话不怎么过脑子地往外蹦,“只是酒吗,旁的管不管够?” 谢郁文狐疑地瞧着他,“旁的?旁的什么,点心吗?那自然也管够。” 满脑子怎么尽想着吃喝!陆寓微觉得匪夷所思,明明很聪明的人,怎么有时候又这样迟钝。他自己是想明白了,怀揣着份坚定的小心思,要打她的主意,奈何小女孩儿还没开窍,叫他空有心力也没处使。 这要怎么办才好,他该主动指引她往歪处想吗,还是耐心守着她开窍? 陆寓微惯在沙场上纵横捭阖的脑袋,开始思索起这桩别样的攻守难题。好半天,仍下不了决心,只能在边缘试探,“小娘子不想与薛家结亲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谢郁文不知他怎么忽然又说到了这上头,以为他是问应对薛家的计策。这是说到正事了,她搁下酒盏,敛了敛心神,反问道:“陆大人,官家还有几日进城?” 圣驾的行踪,等闲是不好往外透露的,陆寓微下意识就含混起来,“说不好。圣心难测,行得快或是慢了,皆有可能,并不好猜度。” 谢郁文听出了他的为难,忙辩解了两句,“我不是要问官家的行迹,只是想着,最好要在官家进城前了结薛家的事。”思忖一番,定下了主意,像是说给陆寓微听,也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五日,那便以五日为期,不好再拖了。” 陆寓微是见识过她的敏捷才思的,并不太担心她会处理不好。只是她对上的,并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薛家的王大娘子若难缠起来,还是怕她吃暗亏,“若有什么需要襄助之处,小娘子尽管与我说。” 谢郁文想到谢赜,还有淮阴侯家的那个陈昶,并不忧虑薛家的事,反倒是陈昶手底下的人,与谢赜里应外合,近来镇日往鸣春山上去,不知在搞些什么,此事得与陆大人通个气。毕竟鸣春山是要驻跸行銮的,若叫谢赜在背后搞鬼,埋下了什么雷,最后惊着了官家,那她谢家直接就别混了,还会带累了一应负责的陆大人。 当下正了正神色,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拣要紧之处与陆寓微说了。陆寓微听她说得不慌不忙,显然已颇有成算,他揣度着她的想法,问道:“小娘子准备从淮阴侯身上下手吗?” 谢郁文惊讶道正是。她原还有些犹豫,可既然他一针见血猜中了,或许正印证了这是个合理的办法,“谢赜到底是我们谢家的人,他若有心使坏,要攀诬些什么,只怕十分容易,所以不能直接将事情捅到官府去,只得先从淮阴侯身上下手——子侄德行有亏,便是给了官家轻易褫夺他爵位的借口,想来淮阴侯也是愿意配合,整肃门庭的。一旦收拾完了陈昶,等于是断了谢赜的手脚,之后待官家离城回了中京,再收拾谢赜也不迟。” “小娘子准备亲自上淮阴侯府上去吗?” 她点点头,照实说了,“我与淮阴侯家没有打过交道,想请通判家的宋大娘子引路。” “不用,”陆寓微看着她,语气坚定,“我陪小娘子去。我替小娘子开路,要比通判夫人有力量得多。” 开玩笑,他堂堂的平昌郡公、三司副督使,论起力量,宋大娘子哪里能与他相较。可陆大人总有一天是要回中京城去的,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他吧。 天降神兵固然好用,可太好用了,就容易产生依赖。等神兵走了怎么办?她一样要学着自己面对。 谢郁文摇了摇头说不用,“不劳烦陆大人了,我自己来就好。” 陆寓微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人各有所长。论生意经,我不及小娘子远矣,可要论摆阵势吓唬人,那天下能胜过我的却不多,小娘子与通判夫人两位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根手指头。” 陆寓微十分坚持,学着她的语气,循循善诱起来,“何必舍近求远呢,小娘子是生意人,如何不明白能‘善假于物’,也是种本事。” 说得倒也很在理。 那就再依赖他一回吧……谢郁文想通了,朝他盈盈笑开,一边还大气地伸手,往他搁在案上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那成,回头陆大人再来宜园中,我让赵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陆寓微不置可否,他不想要吃的,他想要些别的。 既议定了,谢郁文算了算时间,最后拍板,“我放出了饵,五日之内,若谢赜上了钩,那他这把刀我便算使完了,第二日就来请陆大人,陪我上淮阴侯府上去。要是他不上钩,那也不等了,最晚就定在第五日。”
第39章 虽说官家的行踪确乎捉摸不定,可陆寓微与官家相识多年,多少能摸清些圣心,算算时日,五日的时间大约是有余裕的,便应下了。 正经事这就算是说完了,陆寓微心思还算清明,又绕回了先头的话上去,“待料理完了薛家的事,小娘子往后还有什么打算?” 翠微酒好入口,谢郁文不免喝得有些急,几盏酒下去,差不多也撑饱了,晚膳便没用多少,难得早早撂下了筷子,只对着陆大人闲坐。听他这样问,不由打开了话匣子,絮絮说开了。 “往后我可忙了,要多多挣钱,要守好谢家的基业,要光耀门楣,要为爹爹遮风挡雨……” 嗬,陆寓微听得愣了,好一篇欣欣向荣的愿景,没看出来,小女孩儿还这样志存高远,人生目标一个比一个宏伟。 她断续说了一大堆,陆寓微真正想问的,却一个字儿没说到。但也能领会她的意思,陆寓微渐听出了点眉目,在心中盘算着,这不是朵甘心开在内院孤芳自赏的水仙,她是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幕天席地、野蛮生长的,直到成为一棵无人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陆寓微忽然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这世间能容得下娘子在外头抛头露脸的儿郎不多,若自家娘子还是个更有名气、更有出息的人物,能真心感到高兴的男子,就更少了。 可他陆寓微能。 他本就是这世间最强壮的大树之一,自不会顾虑,怕叫人遮去了锋芒。她若愿依他而栖,他乐得为她伸出阴翳,可她若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人而活,他也甘心退居一旁,将四野的瞩目都留给她。 强强相遇,能够势均力敌,是人间乐事;甘愿互相成就,才是美事。 陆寓微一时没有作声,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涌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闹得他心头一热——她若不愿嫁人,那当另说,可若她愿意,世间应当无人比他更当得起了。 大约是爱屋及乌吧,因为觉着她可爱,所以她的一切都喜欢。寻常闺阁中的小女孩儿说不出这些话,说了也没人会信。可她谢郁文说出来,就大不一样了。 喜欢之余,陆寓微还觉得有些钦佩。她有清晰明确的野望,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连他都自愧不如。 陆寓微由衷说道:“小娘子的愿望,一定是能够实现的。” 她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豪气万丈地盏中酒一口气饮尽了,谁知动作太急,一口气没顺下去,杯盏还没撂下呢,就咳得面红耳赤,一边还硬要将台词说完了,“咳,谁都不能阻止……阻止我,咳咳,薛昌龄……不行,咳,谢赜,咳咳咳,他也不行……” 厅上就他二人,一径说了这许多话,酒都喝了两壶,不自觉就随意起来。陆寓微见状,忙离席,探过身来往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着替她顺气,“着什么急,慢慢喝不行吗。” 他的掌心宽厚,隔着轻薄衣料,隐隐还能感受到一点温度。酒喝多了,反应有些迟钝,可触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一点点细微的触碰都被放大,背脊上那一小处温暖,几乎变得滚烫。 因怕厅上积郁了酒气,先前侍女特意将窗留了半扇,此时渐透进来阵阵湿而凉的风。帘外雨潺潺,清幽的声响敲在窗棂上,愈发泛起一阵凉意。 谢郁文叫那凉意一激,不由自主一激灵,愈发觉得背脊上的温暖诱人起来,想要往那巨大的热源贴近。她支起身子,往前一凑,谁知这一下子,就撞进了他怀中。 陆寓微一时呆住了。她勉强仰起脑袋,先前咳得太狠了,眼中还噙了点儿泪,那模样,真是惹人怜惜到了极处。 “陆大人……”她也愣住了,伸手胡乱抓在他的衣襟上,脑袋已经不怎么转了,“你冷不冷?” 冷?他都快要烧起来了。 可她似乎真是冷,几乎在他怀里发颤。 陆寓微这辈子极少饮酒,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他心中实际都很没谱。此刻有些头重脚轻的,怀里还撞进了这么个不大清醒的宝贝,陆寓微脑海中“嗡”的一声响,所剩无几的清明心神警铃大作。 这样不行,他该走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可胳膊腿却好像都有自己的想法,全不听使唤。陆寓微本能地环紧双臂,想箍着她坐正了,企图替她挡走些凉意。 两个聪明人,此刻竟是谁也没想到可以关窗,或是唤人来添衣服。 却是侍立在厅外的冉冉主仆连心,叫那夜风吹得一哆嗦的同时,一瞬间心灵福至——小娘子不会冷吧? 这么想着,转头推开半掩的厅门,探进半个身子,才要扬声问话,一抬眼,就撞见了陆大人将自家小娘子揽在怀里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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