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与朕成婚三年,一直未孕, 你们章家遍寻偏方也依旧无甚效果。直至二十四年前, 章府来了一名女医,借着章氏归家为父祝寿之际, 你们让那名女医替她诊断,这才发现章氏身体有恙,难以生育。” 梁康帝瞥了眼完全怔愣的徐容璋,拍了拍他的肩膀收回手继续道:“后来你们一直在想方设法为章氏调理身子, 可见效甚微。彼时正好依棠又怀了肆儿,这让急不可耐的你们起了歪心思。” 梁康帝每说一句,章世荀的面色便难看几分。梁康帝行至章世荀面前,低头平静道:“那名怀有身孕的医女本是去章家寻她夫君, 她大概也没想到会被你们假好心收留,并夺了她辛苦生育的孩子吧。” 章世荀伏身颤抖, 梁康帝讥嘲一笑道:“章家寻医求药的记录方才你也看到了, 为那名医女接生的稳婆如今就在上京, 你可还有话说?” 听到稳婆还活着, 章世荀整个人一僵,梁康帝冷哼道:“当年的那具尸首, 是流民之尸。” 章世荀惊诧抬头,梁康帝低首对视道:“章氏不孕,朕婚前便已知晓。” “不......不可能!我们都是后来才知晓,你怎么可能......” 章世荀的声音一顿,梁康帝轻笑道:“想起来了?” 见章世荀面色惨白,梁康帝看向一旁的孙、吴两位家主道:“两位爱卿应当也有印象吧?那年西梁王府办宴,章氏不慎落水......” 两人垂着首不敢言语,梁康帝又看向章世荀逐字道:“依棠恐章氏受冻伤身,带她回屋换了衣裳,还让素日为她请平安脉的医女替章氏探看,知晓章氏的情况后,依棠好意将这件事瞒了下来。” “依棠一片好心搭救,却不料反入了你们章家的圈套。朕最后悔的事,便是听了依棠的话,去救落水的章氏,以至最后一错再错,频频负了依棠母子。” 章世荀明白事已败露,多辩无意。面容灰败地跪坐于地,渐渐陷入了呆愣沉思。 “所以,你们都知道我只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得野种?” 徐容璋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挺直舒展的肩脊微颤,强撑着他最后一丝傲骨。 梁康帝看着跪立于地的徐容璋,唇齿张合最终只化出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让我做太子?” 面对徐容璋的提问,梁康帝斟酌良久后才轻声回答道:“世人常言你惊才风逸,的确如此。无论文武,你皆是可塑之才。” 徐容璋沉默许久,倏然颤身低笑道:“惊才风逸......可谁又知道这一个形容让我恐惧至今。” 一直端着君子行风的徐容璋慢慢软下腰骨,舒展的肩颈含缩,他埋下头颅哑声道:“太傅曾言临安有一少年,三岁可吟诗,六岁知义理,可惜骄傲自满,废为凡人。他常以此人警醒我等,殊不知我有多羡慕那个少年......” “六岁那年,我得了太傅一语夸奖,回去告知母后,她言世子四岁便得太傅此子不凡之评,如此愚钝,有何可喜。此后书房之中,烛火从未早熄于子时。” “八岁那年,骑射输给了钟老将军之子并摔折了手,我于母后哭诉,她言无能之士,方才啼哭掩拙。此后校场无论日晒风雨,每日必去练技锻骨。” “十四岁那年,家宴对论,父皇......”徐容璋顿了顿改口继续道,“陛下赞了我与世子,言我颇有世子之风。当夜母后罚我跪于院外,怒言,才不如人,方有从风之评。” 徐容璋的声音越来越低哑,最后缩身哑沉道:“没人知道我有多羡慕太傅口中那个废为凡人的少年,我常想我若是有他那般才底,定能让父......与母后满意,何会让母后日日气恼,恨儿不成器!” 一句句回忆如压脊之梁,压得往日时刻保持仪态的徐容璋狼狈地蜷缩跪伏。 “后来,我终于得到了太傅独一无二的夸奖,可这‘惊才风逸’,我究竟担得多少?”徐容璋慢慢止住抖动苦笑轻叹道,“凭靠日夜堆砌才得来的虚荣,稍一松懈便会如流而逝。” “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徐容璋忽然又摇头轻笑道,“不对,我连身份都是假的,不过是个被拾来强作龙子的蝼蚁罢了。” 一语话毕,室内一片沉寂。 众人皆知太子徐容璋才华横溢,严律自明,满身君子气,可谁曾想这身傲骨之上竟是刻满了他的轻贱自卑。 “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朕一直有所目睹。” 看着一瞬便失了神采的徐容璋,梁康帝面容微动,不忍地弯腰拍抚道,“这一切荒谬非你望为,尽管你非朕骨血,但也是朕自幼看大,若是你肯,日后你可为朕义子......你!” “陛下!” 突然的变故令室外乱成一团,断续惊惧地呼喊声,惊得室内的时玖与徐听肆双双起身。 “王爷!” 时玖匆忙扶住重伤未愈,踉跄着奔下床的徐听肆。徐听肆借着时玖的搀扶向外急冲道:“外面怎么了,父皇!” 徐听肆苍白着脸掀开帘帐,看到室内混乱的场景,顿时呆愣在原地。 秦江护在徐容璋与梁康帝面前,神情狠厉地甩开缠在章世荀脖颈上的拂尘。重物翻撞,章世荀被狠劲摔至坚硬的墙面滚落于地,怒睁着双目捂着被拂尘垂穗割断的喉咙,呜咽吐血而亡。 “容璋?容璋!” 时玖看清插在徐容璋胸肺的匕首,立即扬声呼唤道:“裴舒!” 一直候于院外的裴舒应声而入,诧异片刻后,留意到重伤吐血的徐容璋,皱眉蹲至他的面前,伸手撕开了他的衣物。 “如何?裴公子请你务必救他!” 梁康帝艰难地扶起拦扑在他面前的徐容璋,裴舒皱眉以指测距,从袖袋中取出针囊试扎几针后,慢慢摇了摇头。 “裴公子!你再看一看!需要什么药物你尽管吩咐!” “陛下,草民无能。” “裴公子......” “陛下......”徐容璋伸手撑住地面慢慢坐起了身,秦江匆忙扶起歪坐于地的梁康帝,刚刚稳住身子的梁康帝立即扶上了身形摇摇欲坠的徐容璋道,“容璋,你坚持住!裴公子!” “陛下,不必了。”徐容璋抬手将裴舒方才为了查看伤势而褪下的外衫拉好,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仪容,正了正自己头顶的玉冠道,“苟且之命,该至如此。” “朕知你心中怨愤......” “没有。”徐容璋慢慢摇了摇头道,“对于母后,方才知晓的刹那,却有怨愤,但这些年来的严苛却有了很好的解释。原来我不是不被母亲疼惜的孩子,只是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罢了......怨愤消了。” 梁康帝神色动容,几次抖唇又不知该说什么,徐容璋静静撑坐道:“多谢陛下。” 梁康帝不知所以地看向徐容璋,徐容璋提唇笑道:“从前陛下严肃相待,常以君子之道教之。我只当双亲皆严苛。今日知晓真相,方知陛下待我,处处仁义。” 徐容璋整了整衣袖,慢慢伏身欲行礼,梁康帝伸手相扶道:“你这是做什么?” 徐容璋借着梁康帝的力度,低首颤声道:“罪民徐容璋,有一事想求陛下。” “你说!” “罪民曾得陛下恩准,娶得崔氏为妻。”徐容璋埋首苦笑道,“今我罪重,可这一切皆与她无关,恳求陛下为她善妥。” 徐容璋身上锦衣被血洇透,梁康帝看着自己手上鲜红,哽着嗓音应承道:“好,朕答应你,会妥善安排她今后的生活。” “多谢陛下!” 徐容璋撑着梁康帝的手臂渐渐松弛,随后跌于他的怀中不再多言,粗重的呼吸声割人耳膜。 梁康帝僵坐在原地任他扑卧于怀中,面上湿意滑过,他动了动手腕,一下一下抚拍上徐容璋的后背,一如当年在西梁王府内,他抱着尚且年幼的徐容璋与徐听肆坐于膝上哄睡那般。 在一下下安抚中,徐容璋的呼吸渐平直至沉寂。许久之后,梁康帝才慢慢停下拍抚的手轻声道:“太子徐容璋,怀瑾握瑜,嘉言懿行。今天道嫉英,落疾终逝。朕感念至深,赐号‘懿德’,着工部修葺太子陵,以太子之礼厚葬。” 一旁的秦江缓声应下,梁康帝替徐容璋整了整微皱的衣领,将人慢慢放置于地。 他起身看向章世荀的尸首,闭目冷声道:“太子因疾而去,皇后悲痛难耐,于宫中自缢。章老元帅一夜悲送二人,郁结难解,呕血而亡。秦江,你去安排吧。” 秦江愣了片刻,俯身应下,看向徐容璋的尸首,唏嘘不已。
第94章 “统领, 已经清点完了,东西比咱禁军的库房堆得还满!” 张垣使劲咳了一嗓子,看了眼自己家的傻子手下, 推了他一把道:“干活就干活, 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你先下去吧!” 室内突然的安静,反应迟钝的禁军小哥也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低着头告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张垣转身进入内室, 梁康帝坐在徐听肆的榻边, 正安静地看着裴舒为徐听肆包扎崩裂的伤口。 “陛下......” “朕知道了,东西你们清点好, 然后交给钟老将军充入朔北军吧。” 张垣瞥了眼似乎早有所料的梁康帝,俯身应了下来。 “父皇,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熬过重新缝合伤口的疼痛,徐听肆满头冷汗地仰躺于床思考着方才的事情。 张垣他们在章府里发现了密道, 密道中藏储了大量军需,并且可以直接通往城外。以章世荀的性子,应当是做不出玉石俱焚的选择的,既然如此, 他为何会突然想要刺杀梁康帝? 见梁康帝没有出声,秦公公斜眸观了会梁康帝的面色, 轻声实话道:“罪臣章世荀妄图逃跑, 暴起之时, 懿德太子似乎误会他要行刺陛下, 挡在陛下身前挨了一刀。” 徐听肆明白了秦公公的意思,这一刀是徐容璋自己撞上去的。 梁康帝沉默良久才转眸轻叹道:“他也是骨子里太过傲气。” 对于徐容璋而言, 活着,就意味着以后都需要面对他人的非议,忍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有人会可怜他,有人会嘲笑他,无论是哪一种情感,都是骄傲一生的他所不能忍受的。 梁康帝的话语中特地加重了“也”字,忍着疼痛的徐听肆转眸看了他一眼。对上徐听肆的眼神,梁康帝扬眉冷哼道:“难道你不是?” 徐听肆转回眼珠望向帐顶,梁康帝没好气道:“朕一个不留神,你就胡来!朕纵你和严氏兄弟一起玩,不是让你仗着有他们相助而去玩命!” 徐听肆有些讶异地看向梁康帝,梁康帝有些骄傲道:“怎么,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小心思,朕不晓得?你未免太小瞧你父皇了!” 见徐听肆勾了勾嘴角,原本一脸板沉的梁康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这父子二人相谈甚和,裴舒将伤口清理好便收拾东西准备出去,行至一半他又转头看向梁康帝,犹豫半晌俯身道:“陛下,草民有一事想询问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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