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句话钟褚真的做到了,直到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依然跪在她的面前,身影仿佛和当年那个小小的稚子重合。 “好,我会娶楚淮的女儿。”钟褚的头狠狠磕在地上,血花四溅:“只是请母亲赐下解药,放梁芝自由!” 钟夫人眼中略过一抹强烈的失望之色,继而又是沉痛的遗憾。 钟褚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如果是她亲生的赫儿,一定不会这么没用,竟然为了个女子连天下大业也不顾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二十年前,钟褚渴望成为卢赫;二十年后,钟褚挡在梁芝身前,只想做回自己。 人的一生,终究是要活成自己的样子才行啊。 “今日我不料理了她,你一辈子也做不得什么大事。”钟夫人深深吸气,音色里压着沉沉的怒火:“弓箭手何在!” “在!” 霎时间,整个沧浪台的水面之下竟然突然跃起了无数手持巨弓的神箭手! 众宾客惊叫出声,无论是来赴宴的还是来谈买卖的,都没料到这竟然还是个鸿门宴!唯有龚财神还算冷静,与同座的寒姓商人摇头道:“这应该不是为了对付儿媳妇准备的手段吧?” “当然不是,瞧瞧这阵仗,当然是给帝姬准备的。”寒姓商人有点喝上头了,晕乎乎骂道:“可能钟薇本来也没指望着单靠毒就能弄死帝姬吧。” 龚财神:“嗳嗳,说姬不说吧。” 寒姓商人:“……” 万千羽箭所指之处,全都对准了有进气没出气的梁芝,钟褚一霎时万念俱灰,然而除了挡在她身前,什么也做不了。 在吴苏,没人能同母亲抗衡。 他袖下的尖刀滑出来,又被他紧紧握住。钟夫人等着他发难,却只见那把刀抵在了他自家的心口上。 “我不姓卢,也做不了大事。”钟褚起身,撕裂身上喜袍,弯腰将梁芝抱起来,文质彬彬地对钟夫人点头道:“今日我二人一同赴死,至于母亲的养育之恩,就下辈子再还吧。” 母子之间刀兵相见,实在已经走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就连须卜思归等人都已经不忍再看。昙心掐着手指喃喃道:“时间应该快到了,怎么竟然还不来?” 古嫣诧异回眸:“什么时间?” 除了他们几个,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公子钟褚的方向,难道他大好前程都不要了,还真要在此处被自己母亲活活逼死不成?可钟夫人若是当真被他制住了,将来还有什么威势做吴苏的主?! 就在钟褚即将自尽之时—— 场上忽然响起了一声铮铮琴音! “世上本没人值得我再碰一次琴,”那琴师施施然站起来,声音甘甜清缓:“但今日是我先对不住你二人,便弹上一曲,做你们的新婚贺礼吧。” 是谁?!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她,不明白一个小琴师怎么竟然这么大胆,竟敢逆着钟夫人的逆鳞在这个时候出声?!岂不见大人物们连半点动静都不敢弄出来?! 周围还有那么多刀斧手呢! 可这小娘子又好像不那么简单。 吴苏商会的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是不是她?”的征询意味,这样的身段姿态,这样的清贵语气,不是帝姬还能是谁? 钟夫人遍发搜捕令在整个吴苏找人,没想到人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藏着! 湖风拂动面纱,光影臣服脚下,轻纱如飞天披帛般在身后浮动,她出现的地方,从来都是世界的焦点。 “暮芸。”钟夫人回身,目中满带阴郁之色:“是我小瞧你了。” 暮芸招了招手。 须卜思归立即以最快速度赶到,活似倒拔垂杨柳似的将她的琴抱起来,又呼地一下安置在沧浪台光芒正中,而后抱臂侍立在暮芸身后。 “好说。”暮芸好似看不见那些雪亮的刀锋似的,施施然落座整个沧浪台最中心的位置,素手在琴上一拨,如水琴音清冽而下:“你想杀我?” 钟夫人:“我要杀你。” 她根本不打算和暮芸废话,抬手一招,所有弓箭手齐齐拉弓上弦,羽箭如雪片一般对准了场地正中的帝姬。 暮芸一笑。 “让我弹一曲再杀嘛,”她眨了眨眼,语气可爱戏谑:“风雅而死,也不枉此生啦。” 钟夫人眯了眯眼。 她确定暮芸此来吴苏没有带太多的武力帮手,除了她身边这个悍妇就没有第二个能打的人了,一首曲子的功夫又能怎么样? “既是喜宴,就来个吉利的。”暮芸抬手,对钟褚和梁芝二人笑道:“我家大帅向来喜欢热闹,《春江花月夜》如何?” 钟褚脸上手上都是梁芝咳出来的血,平生却第一次豁然地笑了起来:“好,洗耳恭听。” 琴音响彻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心魂一震。 绵绵如雨,絮絮如云,洒然如风,蒙落如尘。潺潺如溪涧流水,柔柔如江上清风。她说世上无人再值得自己拨弦,竟然并没有什么夸大的成分。 饶是寒姓商人这样听了一辈子琴的人物,也听得如痴如醉,忘却此身何处。钟家请的是吴苏当地最好的乐班,班主是闻名遐迩的礼乐大师,已经十数年没有亲自演奏过了。 然而他在这琴声之中,呆立当地,一错身竟将徒弟手中的管乐拿了起来,亲自为暮芸做配。 乐班主人亲自下了场,余人自然跟从,宏大的乐声围绕着帝姬的琴音骤然响起,几乎令在场宾客忘了他们处于怎样的危机之中。 钟夫人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可惜欣赏归欣赏,该杀还是要杀的。她纤细的手指一抬,所有弓箭手的弓弦都绷得更紧——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弓弦几乎全部同时缩了回来! 天边一道惊鸿飞过。 是鸿鹄! 鸿鹄掠过天际,戛然长鸣,如梦似幻。紧接着,天幕如同一场盛大的梦境豁然展开,无数鸟雀舒展翅膀,跟在鸿鹄身后连绵飞来。 所有吴苏的百姓都震惊地发现,鸟雀竟然同时飞了出来,朝着沧浪台的方向振翅飞去。 “是神迹!是百鸟朝凤的神迹!” “是谁的琴音?” “还能有谁?!” 沧浪台上,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神迹,古嫣忍不住双手合十,目中含着热泪,念着亡夫的名字为他祈福。 “好看吧,”她身后的昙心满意地叹息道:“主母算是把我的本事用到绝处啦。” 如同深海无尽的游鱼,如同漫天翻卷的流星,百鸟从天地各处飞来,盘旋在沧浪台上,蹁跹流连久久不去。 鸿鹄从天际缓缓盘旋而下,落在暮芸身侧,用洁白的头顶亲昵地蹭着她的衣裳,百鸟啁啾不休,如星绕月般围着暮芸,随着琴声飞舞。 引领着顾安南的玄鹤发出清幽的鸣叫,汇入万千鸿羽的行列,引着他往世界光华最盛之处而去—— 他马如流星,如同被吸引着的万千生灵。 清冽宏大的琴音召唤着他,不仅是在此时此刻,更仿佛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召唤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扫过一切阻拦自己的障碍,在惊呼声中跃入沧浪台。 而垂眸抚琴的人显然也看见他了。 他从无尽的夜色中来,跨过山,跨过海,跨过交替不息的日月,跨过生与死的沉沦。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无尽岁月,他与她目光相逢。 顾安南仿佛看见,那个绝望地站在烈火中的暮芸,烈焰吞噬着她,清贵妩媚的眼中跌出泪水,手里握着烧红的簪,隔着虚空向他看来。 他踏上高台。 在他眼中,烈火渐渐变做嫁衣,倾城容颜清减,她眼中的光芒随着陷落的大荆寸寸崩裂,只剩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仍然未变。 十年江湖风雨,十年寸寸真心。 风尘仆仆的男人踏过一切,世界在他脚下缩地成寸。 无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有着同样的方向,从未更改,从未阻滞—— 那就是有她的方向。 “暮芸,”他起伏的胸膛尚未平定,却对她露出了一个足以令她铭记终生的笑容:“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风云出我辈(十九) 百鸟散去, 无数洁羽纷纷扬扬地落下,琴音断绝之处,她握住了他的手。 森然的眼盛满温柔, 他含着笑将人拽起来,哼声怨道:“又要和野男人私奔?” 暮芸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没规矩地使劲抱了抱他:“大帅又来抢亲?” 他们相视一笑。 众宾客终于从百鸟朝凤的神迹和沧浪台遭袭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男人。 吴苏商会的话事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天爷,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可是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下对帝姬如此无礼?! “牧公夫人,”顾安南全然不管环伺的刀斧手和众人惊疑窥探的目光, 垂头用自己的鬓角蹭了蹭她的:“勾着你相公来这一趟, 到底为什么。” 原来这厮看出来了。 什么假死成婚,什么因为重纹莲花印陷入险境, 都不过是逼迫他以这种强悍的姿态来一趟吴苏的借口。 暮芸要摸他眼下那块红,被顾安南按住:“少在外面乱摸,要摸回家摸去。” “家离这儿好远呢, ”这看起来清正贵气的帝姬靠近他耳边,一本正经地撒娇道:“大帅将洛阳给我讨回来,我上了榻叫你随意揉搓好不好?” 顾安南:“……” 妈的, 什么洛阳? 明天就打! 他二人在这叽叽咕咕, 散落在人堆里的自己人们却全都急得快上房了。 古嫣是最早发现顾安南身份的人——她以前也是长安人, 也曾经见过身为禁军统领的顾某人, 一发现是他亲自来了,古嫣的心简直凉了一半! 他到底带了多少人来牧州? 如果带的多, 吴苏就要遭殃, 那自己的产业怎么办?如果带的少, 那今天他和帝姬还能平安离开这地方吗? 这可是钟夫人的老巢! 就连那三十来个被迫被绑上钟夫人贼船的话事人都觉得离谱,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牧公该不是真的疯了吧! “换了我是钟薇,”寒姓富商喃喃道:“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他俩剁成肉泥,不然将来放虎归山,事情可就太难办了!” 跟着好不容易混回沧浪台的张鸿也是汗如雨下——今天他同帝姬一起在陆家的宅院演戏,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出城去迎顾安南。 他心知帝姬必然还有后招,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明白这个后招到底在哪里!之所以提前让须卜回来,就是怕他二人没有武力帮手,但是只有一个须卜也未免太薄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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