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是那种天生的浓烈颜色,肤色白如初雪,嫩如细瓷,贵气的远山眉略带锐锋,唇色则是引人遐思的殷红。那双眼如同万千山水中最灵动的那一笔,将妩媚与清正打散,混成一片浑然天成的倾城珠光。 方才质疑她样貌的人全都收了声,女眷们更是不知为何低下了头,仿佛很不愿意和她同处一室,共被比较似的。 暮芸的美,是那种让人第一眼见了之后会大脑一片空白的美,就像是被猛然击中了一样;此后余生,每每想起,都会花上数不清的时间去消化这种惊艳。 她一出现,原本还算中人之姿的裴氏女立刻如尘土般黯淡;裴氏女气恼地发现,自己明明还站在正中,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得到她了。 这也怪不得她。 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暮芸微微一笑,一边款款走出来,一边摘掉了僧帽;如云黑发披在肩头,在场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不看傻了的。 “这,这……若我是顾贼,说不得也要同大单于争上一争了……” “换了我是顾贼,还派什么裴氏女去长安?还不自己去找?!” “乖乖,怪不得当年长安城那些老头子都心甘情愿听她的话,这换了谁不听?只怕她随便说句话就是圣旨了!” 监国那时节暮芸确实随便说句话便是圣旨,但是跟样貌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难道还能看得出阎王爷长得是美是丑吗? 但是暮芸被冤枉以色侍人多了,也懒得同这些地方丘八相争。 她迎着符盈虚淫邪的目光负手站定,开口温声道:“符卿。” 符盈虚站了起来。 暮芸微笑:“这里没有本宫的座位啊。” 符盈虚被肉挤住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厉声喝道:“还不给殿下安排席面?” 一群女婢搬着案几立即走上前来,暮芸却道:“不必麻烦了。”她看也不看地指着裴氏女的座位:“那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裴氏女立刻急了:“殿下这是何意?” 暮芸看向符盈虚:“符卿心里应该清楚,裴女虽然已经从顾家军反叛,但并没有完全投向你。她呀,”暮芸给出了一个只有她和顾安南,还有座上的符盈虚心知肚明的信息:“现在真正的主子是楚淮楚都督。” 百官一下炸了锅。 符大人莫不是疯了吧,一头联系着朝廷,一头还联系着楚淮?!他到底想干什么?!陆银烟也站起了身,无声地表示了他作为“朝廷使者”的反对意见。 暮芸依旧负手站在当地,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她的态度很明确—— 你既然还想归附朝廷,就少在这跟我玩花样,趁早当着我的面和楚淮断干净,咱们才能接着往下谈。 “符卿,本宫就在此处。”她意味深长地说道:“楚淮远在天边,能帮你解今日之围吗?” 符盈虚明白了。 她要自己当面收拾裴氏女。 一来是表明牧州站队的态度,二来只怕还有要出气的意思。 可以,区区一个裴氏女,算得什么东西? 他抬起右手向下一压,三十六武士立即出动,将裴氏女死死地压在了地上!裴氏女不料自己指认了帝姬,竟这么快就遭到了反噬,也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这个结局! 婢仆中有个格外机灵的,眼疾手快地将裴氏女坐过的垫子撤下换上新的,暮芸便施施然落座在了最上首的位置,和陆银烟对面而坐。 暮芸看了一眼阶下生机断绝的胡梅儿:“先为诸女收敛遗体。” 下仆们快速上来,将一地乱红抬走了,只留下地毯上她们已经开始发褐的血液。 暮芸又看向裴氏女,语气温柔淡漠:“捅破她的胸口,但不要让她死。” 符盈虚:“都按殿下吩咐。” 裴女被一刀洞穿,发出凄厉的喊叫,让在场所有人头皮一麻;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挣扎着在地上爬行,白纱衣罩着她,让她看起来就像污秽地里的一条蛆。 而那容貌倾城的柔美帝姬,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裴氏女,你去吧。”她抬手指了一圈,语气近乎温和地说:“在场若有任何一个人肯救你,本宫就让你活。” 陆银烟看着暮芸无悲无喜的表情,忽然觉得帝姬是有点不大对劲了。手腕狠辣不要紧,她毕竟执掌了太久的天下风雨,但她似乎也有意要掐断自己人性里所有的柔软,要死心塌地,做一块没有悲喜的大荆垫脚石。 裴氏女眼中满是怨毒,她平生最是高傲,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失了颜面,如今以如此狼狈的形容叫千人瞧万人看,实在比让她死还要痛苦! 可是,她又没有胡梅儿那份视死忽如归的志气。 她终究还是屈从于了活下去的愿望。 裴氏女就像方才的胡樱一样,给在场的所有人磕头,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违逆帝姬的意思向她伸出援手,最终裴氏女没有办法,只能拖着身躯,淌着血泪,一下又一下地给暮芸叩头。 向方才她自己的座位,在和胡樱一模一样的位置磕头。 “是贱婢无知!”裴氏女凄厉地哭道:“请芸殿下救我!” 她额头的血渍飞溅开来,暮芸提着袖子躲过。 “啧,”暮芸惟妙惟肖地发出轻蔑的一声,微微俯身,轻声嗤道:“真是……什么脏东西。” 裴女胸口剧震,再也支持不住,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想要用最后的力气向她扑去——然而她身后的武士却握着剑柄再次往前一送。 这次,她被牢牢地扎在地上,被扎在离暮芸没有半步远的地方,以脸贴地跪在了暮芸的脚边。裴氏女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染血的手指不甘地往前,勉力地想够到暮芸的鞋尖。 “既然你跪着,本宫就赏你一个道理。”暮芸手持茶盏,优雅地品了品茶:“这世上能要了你命的恶魔,往往都是由你自己放出来的。” 裴氏女双眼蓦然睁大,气息一滞。 而后她就以这个屈辱的姿势,永远地死去了。 作者有话说: 芸妹报仇,分毫不差。
第43章 风雪见白虹(八) 很快, 裴女的尸体也被清理下去,乐声在乐师们颤抖的手中再次扬起,除了一封连一封的战报, 几乎与牧州外城被攻破前没有任何差别—— 当然,主座之一已经换了人。 “本宫不爱虚闹的, 符卿,咱们来谈谈条件吧。”暮芸挥退了要上来伺候她饭食的小童:“今日我有十足的把握助你保住牧州, 但你必须答应几个条件。” 陆银烟眉头深深蹙起,与对面的顾安南对视——却发现对方唇色苍白,额头上掉下黄豆大的汗珠来——陆银烟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难道有人给他下毒?! 但顾安南看似是个张扬脾气, 实则最是谨慎。毕竟当年也是在禁军做到过指挥室的人, 要是不谨慎点早就死了八百个来回了,哪里还轮得到他这里玩什么“深入敌营单刀赴会”? 除非和三年前一样。 下手害他的, 是那个特殊的人。 “符卿,本宫不但可以助你守住此地,甚至也可以帮你将顾贼的人马都服帖地收拢过来。”暮芸微微向后一仰靠在椅靠上, 脊背却还是挺直的。她美丽的眼中没有半分犹疑之色:“如今南境九郡已在顾贼手中,你只要得了他的人,不需朝廷封赏, 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南境王了。” 符盈虚肥厚的手掌缠着绷带, 却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说你的条件。”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唐突了美人, 加了个字道:“请。” 暮芸左臂微展, 将身后那十二三岁容貌姣好的小男孩揽入怀中,男孩儿霎时受宠若惊, 乖乖伏在她膝头。 暮芸摸着他脸蛋, 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要你分出至少一半的兵力给我, 让章厘之带着这些人随我去收拢大荆残部。” 符盈虚反应很快:“如果殿下反悔了,又回头来打我呢?到时候我符某不是要被你和南境包了饺子?” “你当然也可以不同意,”她抚摸着男童头发的手倏忽一抽,从他头上那纷纷杂杂的头饰里精准地抽出根金簪来,二话不说扎在自己颈侧。红如朱砂的血液顺着脖颈浸入衣领,她却眼都没有眨一个,反而弯起唇角笑道:“我死在此处就是了。” 她这举动一出,所有顶层台子上的人几乎全都惊呼出身,猛地站起身来,就连符盈虚都开始急促喘息,眼中的淫靡之色一扫而空,终于转而变成看向对手的敬畏与恐惧。 她能以死相挟,当然不是因为符盈虚对她真有什么感情——而是符的志向太大,这世上任何一个想统治中原大地的起义者,都背不起杀害帝姬的罪名。 失民心只是一方面,一旦暮芸真的死在他们手中,那么名义上依然听她号令的一十三州便可以群起而攻之,在如今这么个各方虎视眈眈的形势下,这个被围攻的势力就会迅速成为待宰的羔羊。 届时,所有人都会想来分一杯羹,那才是比眼下更难的死路。 “你看,”暮芸手中的簪子凌厉一转,剜出更多血液,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痛似的,在众人的惊呼和吸气声中悠然道:“本宫虽然是块活招牌,可也是有点脾气的。” 符盈虚努力平复着心跳:“殿下千金之躯,有话好商量,伤及性命便不好了。” “那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暮芸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往客座上一瞟,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银烟和尚越听越觉得不对了。 他先是惊觉帝姬的立场似乎和他们想得都不一样,继而又发现,她似乎有种被隐藏得很好的求死意志。 是因为长安吗? 不过任是谁天长地久地背着这样宏大的使命,只怕也很难不生出戾气来吧;她能到如今还保持着如此清明,已是历朝历代中少见的大气运者了。 符盈虚身上被胡梅儿扎出的血洞生疼:“活着,可以报仇。报仇自然是痛快的。” “我无仇可报。”暮芸那双妩媚又清澈的眼半垂着,这一刻,她好似已经累极了:“我只想将洛阳保住,让北狩的今上活下来。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她忽然笑了,后面的话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符盈虚并不配听。 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身上的担子就可全部扔了,就不必为三年前草草发出的旨意后悔;就不必因为咸阳里自己亲手送出的那一刀夜夜难眠—— 更不用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生出死志。 她将簪子又往里送了一下:“怎么样,这买卖谈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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