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刻钟便是新的一年了,周围一片安静,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加猛烈的雷暴。院子里的火堆早就熄灭了,凉意更甚,她拢了拢领口,刚想回自己屋,却又猛然顿足,抬起头看向西边。 墙头上那人一身暗紫色的华服,屈膝坐于高处,修长的五指握着一管翠绿的玉箫,弯弯的月儿坠在他的肩头,他低着头看她,温柔含笑,漆黑的双瞳映着一团红,不知是火,还是她。 慕灼华失神间,他已从墙头飞了下来,站在了她面前。慕灼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抿了下唇角偷偷看他。 “王、王爷……”她垂下眼不敢看他,心头却又不自主地狂跳起来,悬了一夜的心仿佛才落了地,又被人提了起来。 “是在等我吗?”刘衍上前了一步,温声问道。 慕灼华抿了抿唇,没有承认,她微微板着脸故作镇定道:“今夜是除夕,下官本就打算守夜到天明。” 陈国的人,大多有此习惯,要在新春的第一时间燃香拜祭神明,祈求新的一年万事顺意。 刘衍笑着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见你准备香案供品?” 慕灼华支吾了两声,辩解道:“呃……心意到了就行,菩萨大慈大悲,想必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听她这么说,刘衍便想起她祝菩萨生辰快乐的那套说法,忍俊不禁,执着玉箫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笑着道:“话都被你说完了,究竟谁才是菩萨?” 慕灼华冷不伶仃被敲了一下,吓了一跳,目光便落在刘衍的玉箫上:“王爷怎么带着玉箫来了?” 刘衍解释道:“今夜大长公主也进宫了,这是她赐予我的,为了那日别苑我握碎了玉箫之事。” 慕灼华有些诧异:“那玉箫,你是故意弄断的?” 刘衍一笑:“他们有意撮合我和孙姑娘,我却不愿意。灼华,我不愿意的事,没有人能逼我,我愿意的事,也没有人能阻我。” 他幽深的双眸含着笑意与柔情锁住了她,慕灼华呼吸一窒,有些无措地避开了他的凝视。 “今夜家宴,皇姑姑旧事重提,我已经和她说明白了,我心有所属,断不会和旁人结亲。”刘衍言辞坚定果断,如千钧之石压在慕灼华心上,“她问我,心上之人是谁,我没有告诉她名字,只是说,那人不愿意,或许,她这一生也不会愿意。” 慕灼华轻轻一震,抬起头看向刘衍的眼睛。 他低着头微笑,眼里心里都是她的影子:“她不愿意,却也不能阻止我喜欢,更何况,我知道她心里有我,离开我,她并不快乐。” 慕灼华的左心口仿佛被他攥住了,酸酸胀胀的,让她难过,却又哭不出来。 她不愿意自欺欺人,她知道自己确实对眼前这个男人动了心,她可以用繁忙的公务麻痹自己,让自己醒着的时候不去想他,却阻止不了他夜夜入梦,在心里越钻越深,越是远离,就越是亲近。 刘衍的距离极近,他勾起她的下颚,让她不能回避他的深情:“灼华,那日马车上,我说过的话都是认真的。你喜欢我,我便陪着你,你不嫁,我便不娶,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可好?” 慕灼华神情有些恍惚,疑惑地望着刘衍:“就这样……” 刘衍目光温柔而坚定,声音低缓而深沉,不断地蛊惑她:“对,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而我永远在你身旁。” “不是所有的陪伴,都一定要以夫妻的名义。” 慕灼华感觉一扇大门在她眼前缓缓打开,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刘衍在门的那边伸手诱惑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便在这时,漫天的烟花在他背后骤然盛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刘衍仰头一看,笑了一声:“新的一年了。” 慕灼华仿佛置身梦中,被刘衍的手臂箍住了腰身,他抱紧了她,运起轻功坐到了屋顶之上,在这里,没有了遮拦,黑夜中炫丽的盛宴更加清晰耀眼。 屋顶是倾斜的,慕灼华害怕摔下去,整个人贴在了刘衍身上,刘衍将她圈在怀里,笑着抚了抚她的后背:“有我在,不会让你掉下去。” 许是他语气中的自信和坚定安抚住了她不安的心,慕灼华终于缓缓放松了下来,在刘衍怀中仰起头来,看此起彼落,缤纷不绝的烟花。 不知那年烟波楼上,父亲为阿娘燃放的十里烟花,有没有今夜这般绚烂。那时阿娘沉湎于瞬间的繁华,却不曾想过繁华谢后的枯寂寒凉。 慕灼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沉郁的伽罗香织就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她的理智扑腾着小翅膀,却在他的掌心四处碰壁,找不到出逃的缺口,最后只能放弃了挣扎和抵抗,安心地伏在他怀里,静静欣赏这一场璀璨的盛宴。 她的眼睛分外澄澈,映着烟火,流光溢彩,宛如琉璃。 天上的烟火固然美丽,但在刘衍看来,却不及她此刻的万一。她的衣服多是天蓝淡青,从未见过她穿这么艳丽浓烈的色彩,但洗去了易容的她,却有一副让所有浓烈都暗淡的倾城色。火红的衣裙衬得她肤色如雪,樱唇丰润娇艳,眉眼更添了三分的妩媚多情,他自认不是肤浅之人,便是被称为北凉第一美人的耶律真,在他眼中不过是红|粉骷髅,只有怀里这个人,即便是易容后普普通通的模样,也能让他止不住地心软、心动。 她是一本看不腻的书,甚至看得越多,便越是惊喜。 慕灼华知道有一双眼睛从未看过烟花,一直在看她,她微转过头,便撞进了他幽深的双眸之中。 “灼华,新年了。”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发心,顺着她柔顺的长发滑落,环住她的肩膀,他微低下头凝视她的眼睛,一片喧嚣中,他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耳中,“我希望……以后每年此时,都有我在你身边。” 温软的唇瓣印在她的眉心,她闭上眼,卷翘的睫毛轻颤,连呼吸也放缓了。 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很大,却没有盖过此刻的心跳。 没有得到慕灼华的回应,刘衍并不觉得气馁遗憾。或者说,没有拒绝,便是她最好的回应了。 烟花爆竹的声音不知不觉消停了,烟火落到了人间,便亮成了定京夜里千家万户的灯,坐在屋顶上望去,一片星星点点,尽是人间烟火。 刘衍执起玉箫,置于唇边,修长白皙的十指按着翠绿莹润的玉箫,凤箫声动,如诉如慕,本是沉郁凄清的乐声,由他奏来,却如月下仙音,天宫凤鸣,忽而扶摇于九霄,俄顷沉沦于红尘,天上人间,都是他。 慕灼华听得痴了,不知箫声何时停下,他贴着她的耳畔说:“灼华,这箫声,只为你而鸣。” 大年初一的早晨,郭巨力一如往常地早起,她夜里喝了酒,一觉睡得极香,便是子时的烟火爆竹也没能将她惊醒。 慕灼华还在房中睡着,不知道她几时睡的,郭巨力也没有吵醒她,在锅里温着粥等她起床喝,这一等,便等到了下午。 郭巨力见她眼圈发黑,显然昨晚是没睡好了,想着自己说好陪她守夜却失了约,不禁有些心虚。 “小姐,你若是困了便早些睡嘛,往年在慕家,你也不在乎守夜这种事啊……”郭巨力低声咕哝道。 慕灼华两眼无神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形容憔悴,仿佛被妖精榨干了精血…… 这么一想,心跳不禁又乱了几分。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把脸上搓出了一点娇粉的气色,提起一口气想振作起来,但刚一开口,便又泄了气。 “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郭巨力用她不太灵光的小脑瓜以己度人地想了想,忐忑地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银钱的事。” 慕灼华的思绪被捞了回来,顺便重击一下。 “才、才不是……”慕灼华无语失笑,支吾了片刻,脸上有些红。 她这副心虚的模样,落在郭巨力眼里便是坐实了她的猜想。 “小姐,不是我教训你啊,你也该为自己的以后好好打算呀。”郭巨力一边给她梳发髻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这辈子是不嫁人了,但是总该有个自己的宅子啊,总不能一直租房子是不是?我看小姐你很喜欢这个宅子,虽然不大,但咱们两个人住就刚好了,离朱雀大街近,去上朝也方便,又有个好邻居相互照应着。我前阵子特地跟房东问了下多少钱,他说要五千两呢……小姐之前坑蒙……行医赚的钱差不多是够这个数的,但是给了八小姐三千两,这就差远了……”郭巨力说着沉沉叹了口气,“小姐,我记得你之前说王爷不能人道,想让你给他治,能赚到三千两吗?” “咳咳咳咳……” 慕灼华突然扶着桌子剧烈咳了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两眼泛泪。 郭巨力吓了一跳,拍着她的后背连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慕灼华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手示意自己无妨。郭巨力急忙去倒了杯水来,慕灼华又咳了半晌,才红着脸说:“王爷那方面没问题,先前……是我自己误会了。” 郭巨力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感觉一张张银票扇着翅膀离她而去了:“唉,真是太可惜了。” 慕灼华哭笑不得地扶着额头,却见郭巨力又露出狐疑的神情来:“小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慕灼华脸色一变,无言以对。 郭巨力若有所思地打量慕灼华:“难道小姐摸过了?” “咳咳咳咳……”慕灼华再次咳得满脸通红。 郭巨力扶住慕灼华拍她后背:“你咳什么啊,你之前不是也摸过王爷的脉搏了吗?” 慕灼华:“……” 慕灼华深呼吸着,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额上青筋跳了又跳,险些被郭巨力的话勾出心疾来。她觉得这个话题很危险,只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说房子的事……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慕灼华手微颤,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张薄薄的纸,递到郭巨力眼前。 郭巨力学问不好,但字还是认识的,她一眼就看到了两个醒目的大字——房契!再看下面另一张纸,是另外两个漂亮的字——地契! 她的注意力立刻从王爷的下半身转移到小姐的下半生来,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份房契地契,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房契地契,写的是小姐的名字啊! 慕灼华拿起水杯抿了抿,掩饰自己僵硬的唇角。 “这是隔壁那个院子的房契地契,那座宅子,原先是我外祖的,后来因为云妃难产之事受了牵连获罪,宅子被朝廷收回,辗转落到了王爷手中。”慕灼华说着顿了顿,嗓子有些哑,“昨晚……他把这两份房契地契给了我,说是物归原主。” 郭巨力手抖,心抖,嘴也抖了,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两张纸,那不是薄薄的纸,那是金山银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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