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有这竹鹊在,不愁贺行云不会千方百计求她去丞相府。如今鱼儿是已经咬了钩,只差收杆。 她慢条斯理地拿出布巾,从容对上小少年羞愧的目光。 “先前的事是我误会了夫子,如今见识到夫子是有真才学的,自不会再为难。是我该对夫子道歉,还望得夫子原谅。” 贺行云冻得嘴唇发白,风一吹,声音都打起哆嗦。可为道歉,愣是一动不动的不肯接那布巾。 陈清和见这乔拿的差不多了,便将布巾往他手中一塞:“擦擦吧,进马车里暖一暖,让车夫送你回府。我可不想学生生病,会耽误课业进程。” 这便是应下了。 贺行云顿时大喜,一下似从扎人的刺猬变成了摇尾巴的奶狗,高昂了声音难掩雀跃:“多谢夫子!” 陈清和没有借机去亲近,而是来到他骑来的马前,踩上脚蹬,利索地翻身上马。那英姿飒爽的模样令贺行云一瞬怔神,不仅意外她的熟练,更意外自己的马并没有半分不愿。 盛长明是个有话直说的,当即便叹道:“陈夫子好厉害,这马性子可烈,除了行云少有人能骑它。” “背长腰短而平直,四肢筋腱壮实,确是匹好马。” 陈清和笑着摸了摸马儿的毛,油光水滑,可见饲养之人定很是用心。 听外面两人有说有笑,贺行云撩开车帘探出了半个脑袋:“夫子,外面冷,要不您进来吧。” 这本就是陈清和雇的马车,现下却要陈清和在外面吹冷风,他实在过意不去。 陈清和便打趣他道:“贺小公子可是心疼自己这匹宝马?” 他脸一红:“夫子这么说可是要羞煞我了。” “马车太小。我虽答应了贺小公子,可现在却还不能算是你的夫子。”陈清和一语双关,意在他光承诺要她进丞相府没用,总得当家做主的愿意请她才行。只要还没进相府,她和他就只是普通的男子与女子的关系,终归要避一避嫌。 贺行云了然,应了下来:“前些天里我已与母亲提及过一二,待明日便会有人去请夫子。” 闻言,盛长明笑道:“难为你主动寻一次夫子,你娘定是乐坏了,巴不得早早一见陈夫子吧!” 能驯服贺小公子,那可不是件易事。 “…” 三人一路说笑,马蹄哒哒,伴随着轱辘滚过青石板,从北郊先送贺行云去了丞相府,陈清和下马换回了马车,默默将相府的雕梁画栋纳入眼底,与盛长明也就此作别。 待车帘落下,马车内唯自己一人,隔绝开了外面的喧嚣,陈清和的笑意也不复存在。 多少百姓死于战乱,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享着百姓供养的丞相,位高权重,却有通敌叛国之嫌。那么这些巧夺天工的假山奇石,红甍碧瓦,焉知不是人命所堆砌? 茶楼雅间,陈清和推开房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晏寂清。他面前摆了盘棋,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没有抬眼,只问:“如何?” “一切顺利。”陈清和答。 “嗯。”晏寂清指腹搓磨着手里的棋子,并未追问更详细的事,俯身认真盯着棋局:“那便陪我下完这一局吧。” “…” 于是陈清和顺从的在对面落座,摸起了黑子,眉头却紧蹙着,斟酌了又斟酌,倒好像不仅仅是为了棋局。 许久,晏寂清似乎失了下棋的兴致,随手就将棋子一丢,精准地落在了棋篓之中。 “既是顺利,为何不高兴?” 陈清和将白子轻轻落下,对视上他的目光,睫毛轻颤。 “我今日瞧见了相府,心中复杂。想贺小公子虽顽劣,但本性不坏,甚至是十分单纯,被人保护的极好。” 就好像从血里开出的一朵白莲,那样纯粹,却也正因纯粹而更加罪孽。 他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含着金汤勺出生而享尽荣华富贵,爹疼娘宠,生来便无忧无虑,可仗势在这京中称霸。 但,这样的日子终将戛然而止。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他享的是别人的命,那么便注定要偿还。 晏寂清向椅背靠去,脸色沉沉,心情似乎跟着不大痛快起来。 “贺行云单纯是好事,你才能顺利得到信任,进丞相府做夫子。只是,清和,你去相府可不是真的教书育人的。有些没必要的仁心,要收一收。” 他言语间带了一丝警告。 陈清和本是下意识走到了茶楼,却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顿时有些不快:“我从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 见状,晏寂清反倒是笑了起来,纵着她流露出反抗的态度,不予计较。 “我等你好消息。” 比起低眉顺眼做小伏低的样子,他很清楚,这才是真正的陈清和。 那个逃亡了十三年的女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为复仇不惜一切,算计他,主动甘愿为人棋子的女子,她一身是刺,怎么可能会真正的顺从。 他也不需要她对他顺从,只需要她一狠到底,完成复仇大计。 至于其他的… 执棋人与棋子不过是彼此利用,最忌讳的,是分不清位置。
第7章 天下要有女子一半 翌日,相府的请帖果真送到了客栈。 陈清和特将自己打扮的十分素净,仅以一支白玉簪将长发挽住,未曾上妆,一身烟青色为她增了几分沉稳端庄。 今日要见的并非是相爷,而是相夫人。 许见多了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妾室做派,相夫人便最是讨厌那些涂脂抹粉娇滴滴的女子,这一点母子俩倒很是相像。 待马车稳稳停在相府门前,贺行云一早便候在外,兴冲冲地迎上来行了个礼。 “夫子请随我来,母亲正在前厅。” 见他如此,陈清和笑道:“你今日这般规矩,倒叫我不适。” 贺行云红了耳朵,却也十分坦诚。 “先前是我小人之心。且…若是寻常夫子,我还真不愿意听其授课,可陈夫子一手工巧当真惊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言外之意便是,他想学的是工巧,这才认下了她这个夫子。 陈清和倒并不意外,毕竟相府之前也已经为他请过无数夫子,都不是被他气走就是气走了。论教书,她未必真的比那些夫子都高明,但在教书之外这工巧上,确是独一份。 “身为丞相之子,将来想必是要入朝为官,怎么,贺小公子却想要成为第二个公输子么?” 她闲话问道。 贺行云却一下竖起了刺来,急于想维护自己喜欢的东西,反问她:“夫子既擅工巧,那么夫子的心中难道也将这些分为高低贵贱吗?” 可见平日里相府定也问起过这类话,并多半伴随着训斥他玩物丧志、没出息。 陈清和则不温不燥,十分平和。 做夫子以来也是见过了诸多不同性格的学生,年轻人总更气盛些。 她缓缓道:“工、农、商、学、兵,在不同时代里分别被化为了三六九等。譬如重农抑商时,商人是底层,是下九流。又比如重文抑武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文明的鼎盛时期,可又有着岁币之耻。人们顺应着时代而发展,时代也因人们而改变。我心中认为人人平等,而凡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就不该为人所轻贱。只是,三六九等才是现实。小公子年纪小,有些清高也正常,可这也好,我相信聚沙成漠,若你有心想办成一件事,当下或许不成,但你贡献的力量终将成为历史车轮的助力。” 顿了顿,在贺行云错愕的目光下同时也停住了脚步,认真举例:“譬如,我认为,女子之能力并不比男子差,女子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非束缚于后宅。仅仅是能读书还不够,事实上许多人家,依然是不会让女儿读书的;同样,仅仅是能做女夫子也是不够的,要站得更高,要握住更多的权利,要这个天下要有女人的一半。这些话,不知贺小公子听着可荒谬?” 若说方才是错愕,那么此时此刻贺行云便是震撼。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荒谬二字,那便成了狭隘,岂非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可陈清和这一席话,简直就是在冲击历朝历代根深蒂固的男权统治。 难不成女子还要去做皇帝吗? 可女子又为什么默认不能做皇帝?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陈清和也不管贺行云到底如何想,若真与男子争论女性权益,那是讨论不出结果的。就像拿着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其退位让利,凡涉利益,便是对立方,争论反倒没什么意义。 于是她继而往下说:“然如今世道,温饱尚且艰难,战事又是频起,百姓们苦于如何能活着,至于如此广阔虚无的,都注定在这个时代下成为一桩空谈与疯话。我们总要面对现实,承认现实,不然便是‘拙’而非‘巧’。不过我相信,公输子的智慧造福了后世,而千百年后,也能燃起这把女子天下的火种,只要推翻过去,就不再荒谬。” “可我说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你,人手中唯握有权利,才有资格做选择。就像家财万贯之人才能说自己不爱财,想追求田园农乐的悠闲生活。贺小公子生来便是丞相之子,坐享着丞相府的富贵,所以感觉不出寻常人的无力。光靠读书是没用的,针要扎到身上才会觉得痛;才会知道,田园里没有农乐,那都是富人的游戏;农民而言,一滴汗滚地上要摔八瓣,沉重的税收、天灾、逼得他们衣衫褴褛不足敝体,形如牲畜秕稗为食。你现在之所以能挑捡读书还是工巧,是因为头顶有相府这把伞,那么走出这把伞呢?” 丞相府的罪证公诸于世,届时抄家流放只怕连命都不能保,是读书还是工巧还有什么区别?那时自会明白凡事总要以活下去为前提。 陈清和不再多言,她来相府就是为了复仇,对这仇人之子投入太多情感不是好事。 “不过这些无论你如何选,那都是你的人生,我虽是夫子,也无权左右于你;唯独是盼你走正道罢,为人师的,都不会想自己教出个混账。” 她结束了对话,跟着丫鬟进了正厅,独留贺行云在外面怔神。待反应过来时,陈清和已与相夫人见了礼。 自听儿子提及这位夫子,相夫人便去了书信至淮安,查过了陈清和的底细还有为人,倒很是稳妥。如今对于陈清和的穿着打扮,还有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毫不搔首弄姿,就更是满意,印象很是不错。不过还是要问一问的,多聊上一聊,以增进了解。 丫鬟上了茶,退至一侧。 相夫人问道:“久闻陈夫子大名,只是,夫子在淮安如此有声望,怎么会来京中呢?” “不瞒夫人,其实家父原也是京中人,只是年少被拐,多年不得回,又逢战乱,最终客死他乡了。他生前遗愿是落叶归根,可沧海桑田,陈家…哪还找得到呢。但我依然想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心,带他回京中安葬;所以这才上京,是想找个风水大师给瞧瞧,为父迁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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