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投壶前的事情。 容锦接过长风塞来的炖盅,热度透过白瓷传到泛凉的掌心,在这种季节,一盅热汤倒确实是恰到好处。 容锦轻声道了谢,长风并没离开,又开口道:“晚间有消息传来,公子召了属官们议事,刚刚才散去。只是公子依旧在议事堂……” 他打量着容锦的反应,试探着提议道:“入夜后天冷了,不如送件衣裳过去吧。” 容锦怔了下,回身取了架上搭着的大氅递给长风,同他打太极:“议事的地方我不便过去,还是劳你走一趟。” 长风两手空空,却并不肯接她递来的大氅。 两人僵持片刻,容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此时过去,难道就能讨得了好吗?” 怕是只能雪上加霜。 长风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着沈裕从房中出来后便面色不豫,晚间议事时更是格外严苛,仿佛众人都在提些无用的蠢话,就连向来机敏的沈衡都没能讨得了半分好。 慢慢地,也就琢磨出些门路。 如今容锦这反应,算是彻底坐实了他的揣测。 “容姑娘,你……” 见长风还要再劝,容锦强硬了一回,开口打断他:“你要同我说这些,是公子授意,还是擅自做主呢?” 长风如同被人掐了脖子,立时闭嘴不再多言。 他确实没沈裕的授意,也不敢笃定,自家公子会否为此动怒。 容锦将叠好的大氅放到他怀中,道了句“有劳”,便自顾自地关上了门。 长风见多了容锦好声好气的模样,骤然吃了闭门羹,很是惊讶,直到抱着衣裳进了议事堂,才定下心神。 议事堂中烛火通明,一面墙壁上悬着张羊皮舆图,其上有着不少标记。 众人散去,仆从们还没来得及收拾,案几上余着早已冷却的残茶。 沈裕倚在主位上,似是在看对面的舆图,可目光却又好似落在虚空之中,定定地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烛火摇晃不止,映在漆黑的眼眸之中,似是无底深渊。 长风一凛,没敢出声打扰,静静等候在侧。 直到沈裕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这才上前两步:“天冷了,公子还是添件衣裳吧。” 沈裕低低地咳了声,将大氅随意地盖在膝上,衣摆萎地,银线绣成的佛莲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这大氅是容锦的手笔。 她曾推脱过,说自己的绣工虽能看得过眼,但算不得极好,怕是配不上沈裕的身份。 但苏婆婆执意交给她,便只好应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抚过墨色料子,沈裕顿了顿,忽而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长风觑着他的脸色,稍一犹豫,选了个挑不出错的回答:“容姑娘说她的身份不宜到议事的地方来打扰,便叫我送过来。” 这确实是容锦的原话,只是经他掐头去尾,倒像是容锦惦记着,专程托他帮忙。 沈裕神情淡淡的,没什么特殊反应,也没再多问。 但长风跟在沈裕身边许久,审时度势、揣度心意总是长进不少,见此,便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长风心中又涌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这么多年来,从来只有别人着急上火,沈裕不以为意的时候。这还是头回,他见着自己公子明里暗里惦记着,另一位却不放在心上。 沈裕回房时已是深夜。 房中留着一盏灯,昏黄的烛火映出半室冷清,和伏在案边睡去的容锦。 她原本该候着等沈裕回来的,只是实在没能熬住,不知不觉中就枕着手臂睡了过去,脸颊下还压着册翻开的棋谱。 浓密微翘的眼睫映出纤长的影子,如蝶翼,脆弱而美丽。 沈裕松开拢着的大氅,看了片刻,终于还是俯身将人给抱了起来。 他动作放得很轻,只是外头回来带了满身寒气,怀中之人不安地瑟缩了下,还是醒了。 容锦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裕,晃了晃神,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沈裕将她这副迷糊的样子尽收眼底:“睡傻了?” 容锦咬着唇,清醒不少。 她倒不是睡傻了,只是没想到沈裕的态度能这般温和,几乎疑心是做梦。 “今后想送什么,不必托旁人,”沈裕声音带着议事后的沙哑,“没什么宜不宜的。” 容锦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沈裕自己动手宽衣解带,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想明白这其中的曲折。 八成还是长风自作主张,当了这个“和事佬”,以至于沈裕因此生出误会。 想通之后,容锦心中依旧难免惊讶,她并没料到沈裕会这么……好说话。 阴差阳错地递了台阶,他便没有刁难。 临行前苏婆婆那句打趣,仿佛真有几分道理。 就眼下看来,这误会于她而言并没坏处,容锦也不会自找麻烦戳穿,索性将错就错了。 秋雨连绵不休,天寒阴冷,勾起沈裕的腿疾。 容锦从前也见过沈裕腿疾发作的样子,髌骨红肿淤积,却依旧眉毛都不皱一下,外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次却有所不同。 伤处看起来并不似从前那般触目惊心,伤情却仿佛格外严重,难以行走如常,出门甚至须得有人搀扶才行。 随行的荀朔定时过来施针,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众人为此暗暗担忧,生怕沈裕尚未到江淮,身体先垮了,容锦却总觉着另有隐情。 因沈裕是个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在人前显露无力的人,而他的伤,又着实没到那个地步。 种种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交杂在一处,令她很难不做他想。 故而在扶着沈裕出门,到船板上看风景时,又忍不住走了神。 缠绵几日的阴雨放晴,远山如黛。 依着原定的行程,明日一早就会抵达江淮渡口,当地的官员应当也已经得了旨意,等候他们的到来。 沈裕搭在容锦小臂上的手微微收紧,等她回过神,似笑非笑道:“想什么呢?” 容锦下意识地想要敷衍,转念间又改了主意:“在想,公子的伤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说不准,兴许……明日一早就好了。” 容锦愈发疑惑,沈裕却轻笑了声,只是抬眼看见不远处凭栏而立与人交谈的沈衡后,神色又冷淡下来。 论起来,两人同姓沈,算是远亲。 虽然年岁隔的不算太多,但差了辈分,在知晓容锦与他有旧之前,沈裕看这个年少有为子侄还算顺眼。 出身清寒,但有才学本事,行事有章法、进退得宜,就连相貌也是顶好的。 哪怕以严苛的标准,也挑不出什么错。 京中看中沈衡的闺秀不在少数,就连沈裕这种对此毫不关心的人,都有所耳闻。 而如今再看,沈衡还有个长处—— 康健。 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于他而言,却注定是遥不可及。 病痛伴随这些年,沈裕原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以为常,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甚至会因此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容锦也发觉了沈衡的存在。 有前车之鉴,她这回是真没多看一眼,却发觉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些。 她偏过头去看沈裕,没能看明白他眸中翻涌着的情绪,眼皮却没来由地跳了下。 容锦轻轻地扯了下沈裕的衣袖,提醒道:“到该换药的时候了,我去找荀大夫……” “不必。”沈裕反手攥了她的手腕,将人留了下来。 说话间,沈衡听到动静,不疾不徐地行了礼。 一旁的乔易也连忙见了一礼,关切地问起沈裕的病情,宽慰道:“这阴雨天总算过去,天一放晴,您的病应当也会好转……” 这几年他很少与沈裕打交道,不知沈裕不耐烦旁人对他的身体问东问西,熟悉他秉性的属下皆是如沈衡这样,只提正事少言其他。 容锦听着,虽知道他是好意,但心中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交叠的衣袖下,沈裕兴许是不耐烦,手上失了轻重,攥得她有些疼,再这么下去怕是又要留印子。 容锦略一犹豫,指尖在他掌心挠了下。 力道很轻,并不疼,只叫人觉着发痒,像是带着些讨饶的意味。 沈裕颇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后,随即卸了手上的气力,只松松垮垮地圈着她的纤细的手腕。 这一来一往,被宽大的袍袖悉数遮去。 乔易见沈相神色和缓,还当是自己的宽慰起了效用,正欲再说,被沈衡给拦了下来。 “你方才还在说,明日将至渡口,有些事情须得再问过沈相的意思。”沈衡垂了眼,低声提醒。
第53章 想解决江南的烂摊子,需要思虑的事情太多了。 国库空虚,户部迫于沈裕压力拨下来的赈灾粮依旧是捉襟见肘,更别说落草的山匪横行,又有疫病传开…… 所有紧要的决策都得从沈裕这里过,他的一念之差,关系着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容锦知道形势严峻,只是听他们议事就已经愁起来,忍不住偏头看了沈裕一眼。 沈裕的神色稀松平常,看不出任何端倪。 非要说的话,与闲暇时同她对弈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三言两语答复乔易的口吻,也像极了偶尔点拨她该往何处落子。 仿佛一团乱的江南,只是他手下的棋局,冷静理智到几乎不近人情的地步。 但乔易信服的反应却恰恰证明了,沈裕这样的态度是最好的主心骨。 交叠的衣袖之下,沈裕毫不费力地拢着她的手,容锦能感受到他指尖那层薄茧,莫名有些痒。 而沈裕一贯发凉的手,也似是沾染了她的体温,渐渐暖了起来。 直到回房,才终于分开。 容锦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摩挲着他停留过的地方,试图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拭去。 晚膳依旧是由长风送来的,由银针试过毒,才会端到沈裕面前,一并送来的还有刚煎好的药。 沈裕晚饭素来用得不多,没动几筷子,便端起了药碗。 他似是在想什么事情,喝药如品茶一般,不疾不徐的。 那药乌漆墨黑的,只一看就知道滋味不好。 容锦喝药的时候都是放得半凉,再屏着呼吸一饮而尽,沈裕这喝法叫她看着便舌尖泛苦。 她先备好了漱口的茶,再去收拾床榻,一挪枕头,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枕下不知何时压了把匕首,没有鞘,薄如蝉翼的刃映着寒光,吹毛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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