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立着的身形有些发颤,崔焕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计重锤敲击着他心口。他猛地抬头道: “你说什么?……” 崔焕之说得眼眶已泛红,不想被他看到,将头偏向一侧,咽了一口气,凛声道: “你可知,为何她会万分惧高,还会连日梦魇?为何她誓死都不让你谋反?”他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她受得每一分苦,都是为了救你,为你河西萧氏不被污为谋反,承载千秋骂名。” 长风腿脚一软,竟站不稳,向后踉跄了一步。 崔焕之见之,仰头大笑,呛声道: “怎么,现在知道心疼了?”他死死盯着他泛白的面,龇牙道,“若非为了你,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昏迷数日还不醒?可你呢,你除了让她受伤,让她痛心,你还做过什么?你根本不配拥有她!” “她欠你河西萧氏的,早就还清了!我本来一点都不想告诉你,但我要带她回廓州了。我要让你失去她,痛一辈子,所以我今日偏要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闻言,长风横眉,血丝密布的双眸倏然一睁,霍然然拔剑抵着他的胸口,厉声道: “你敢?” 崔焕之嗤笑一声,抬起食指拨开胸前的剑尖: “我怎么不敢?我有圣上亲下赐婚的圣旨。” 他甩开锦地琐子纹的袍衫,从腰间取出一卷黄绢,得意道: “圣上金口玉言,岂能有假?你自己看!” 长风从他手中夺过黄绢圣旨,指间微颤,展开速速一览,目光在几个朱红字迹上扫过。未几,他沉郁的面上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挑起俊挺的眉,道: “圣上朱批有注,‘依其愿’。”他将圣旨卷起,掷于崔焕之怀中,淡漠道,“若是她愿意,我自无话可说。” 见崔焕之接过圣旨,抿唇沉默,长风扬起头,在面前踱着步子。低睨着他道: “崔焕之,你也不想自己有什么军功,敢向圣上求娶公主?圣上不当面驳斥你,已是让你自己循着台阶下,给陇右崔氏留了颜面,你休要再自取其辱。” 崔焕之抬首,凤眸一凛,恨恨道: “你等着,待我回廓州,将祁郸杀个片甲不留,把甘凉十一州都夺回来。到时,你再看清河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已夺下甘州,你先看看何时取了肃州再说吧。”长风望着他远去的赤红背影,嗤道,“自不量力。” 他立在门前许久,双手握拳,掌心已凉透,心思沉了下来。回过神后,他便缓缓转身,掠过屏风,一步一步回房。行至里间,他立在榻前,隔着帐幔对内里昏睡的女子,幽声道: “李清河,你不是对崔焕之情深义重么,我方才要杀他,你怎么不起来拦着我?” 他面容冷峻,缓缓褪去外袍,上榻卧在外侧,一如往常的夜里一般。 枕畔温玉幽香,他支起身子,蜷着食指,轻轻拂过她夜色中泛白的面颊,目色哀恸,轻声道: “刚才你可听到了?崔焕之又来多番挑衅于我,竟还说要娶你。你早已是我的妻子,我为了你暂能忍着没动他。你若再不醒,我可要忍不住了……” 良久,死寂中并没有任何回音,只是偶有烛台灯芯爆破的噼啪声。 长风叹了一口气,抬手环抱住沉睡中的女子。她的身体温凉,隔着两重衣料透浸他滚热的胸膛。他俯首朝她白腻的颈窝,眉眼噙笑,低低絮语道: “我知,你不想我针对陇右崔氏。我答应你,不会对他动手的。可满意了?” 仍是无人回话。 穿堂风被屏风挡住,屏上细腻的绢布缓缓流动,如潺潺溪水,脉脉温温。 他忽地褪下中衣,露出精壮的前胸,其上新添的伤痕正在结痂,血肉黏连,表里猩红。他攥着她的手往上面送,声音低哑: “我身上那日的箭伤刀伤一直没用药,还没好,我想等你醒来亲自替我敷药。不如,你醒过来,帮我看看?” 女子呼吸绵长,双眼紧闭。忽然蜷起了身子,像是冷了抱住了双臂,渐渐窝成了一团,绵软入他胸怀。樱口重复着嗫嚅着: “不要杀他……他没有谋反……” 她说得含糊不清,他却听得振聋发聩。 连日来,他夜夜听的这几句话,本是习以为常,此刻兀然像细细密密的针,每一根都扎进了他胸口。 巨大的悲哀像浪头打过来,将他全部的意志一点点淹没。 女子身上薄如春雾的素纱里衣,蓦地被几滴滚落的温热浸润了一片,如云蒸霞蔚,贴着她白玉似的肌肤,被一双粗糙的大掌一寸一寸覆下。 空旷的里间唯余风起帘涌。 帷幄间的私语混入了风声,化成捉不住的轻烟漫散开去,时而凛冽如风,时而温润如雨: “李清河,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承你的情。你欠我的,怎么可能还得清?” “以命相还?呵,你有几条命可以还我?” “不是说要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么?一直这般睡着如何同衾同穴?” “等你醒过来,我带你去看凉州上巳节的花灯。你不是最喜欢上巳节了么?” “清河,求你,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往复间,榻上絮絮低语声渐转为轻微的鼾鸣。 万籁皆寂之时,沉睡中的女子眼睫翕动,一根扶在榻沿的葇荑忽然动了动。 *** 数日后。 都督府庭院内种了一大片桂树。 微风轻拂,桂雨簌簌落下,散起幽香一阵。 几粒桂花落在树下赏花的白衣女子双肩,如绣了金线的滚边,勾勒出其人瘦削而孱弱的背影。 清河从冗长的梦魇中清醒过来也有段时日了。 她在这都督府也已不声不响地住了近半月。 却始终不见府中的男主人。 听服侍她起居的婢女说道,河西军新立,整军之事繁杂,自夺取甘州后,萧将军近日一直宿在军营,府中众人也有数日未曾见到他了。 像是在刻意避着她一般。 说来,她也不知,自己还在等他做什么,哪怕等到了,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心底仿佛仍存有几丝不该有的期待和侥幸。 或许是因为,她的府邸被烧成了断壁残垣后,她无处可去,只得借宿在他府中。而他,竟默许她宿在他的卧榻。 还是因为那一日醒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急切的面庞。那对浓密的剑眉依旧拧得紧紧的,黑而沉的目色里,满眼都映着她的脸。即便那一刻他从未对他有所言语,在她病卧毫无气力之时,他甚至亲手喂了她几口汤药。 只是之后的几日,从未再见过他人影,府中有几名婢女悉心照料着她起居养病。 此时,栖在桂树上的一二只斑鸠仿佛受惊,扑腾着翅膀低鸣几声,倏地向空而去。 沉吟许久的清河一侧身,望见了身后几步开外,立着一个胡子花白的男子。 男子的年纪看起来约莫四十左右,鬓边青灰,面容清癯,看向她的笑意寡淡又生疏。 来人对她微微屈膝示意行礼,低低道: “问公主殿下安。” 清河问道: “你是?” 男人笑了笑,恭敬地躬身拱手道: “我乃河西军幕僚彭放,亦是故萧帅旧部。见过公主殿下。”语罢,他低伏着身不动,清河只得微一抬手,道: “彭公请起。彭公今日,可是有事前来?” 彭放起身,再拜道: “某来面见公主,确实有一事,替萧帅恳求公主!” 清河心头一紧,垂下目光,道: “但说无妨。” “公主是痛快人,彭某便直言了。”彭放敛了敛怀袖,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指着青天,道: “将军之志,志在千里。从凉州西至沙洲陷落祁郸之手,河西军必要夺回以立威。可河西军历经五年衰败,百废待兴,大不如从前。某,请问公主,其首要之困为何?” 清河稍加思索,徐徐答道: “孙子有言,‘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所以,河西军以战养军,关键在于国用不足,在于根基尚浅,后方之力有欠。” 彭公拱手作揖,笑道: “公主殿下果真冰雪聪明,与某之所思,不谋而合。”他眯了眯眼,又道: “那么敢问,公主能否从中相助一二?或者,以你公主之身,是否能为将军获得朝中支持?” 清河微微一怔。 她母妃早逝,且身份低微,并无母族傍身。她空有公主之名,却并无公主之势,且离京数年,她在朝中毫无根基可言,哪来什么朝中势力相佐? 还未待她回答,彭公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接着道: “就算殿下费尽心力,能获得朝中肱骨支持,可山高皇帝远,如何能比得上近在眼前的助力有用?” 清河闻言,心下已是一沉,淡淡回眸,望着眼前捋着花白胡须的男子,问道: “彭公,你究竟想说什么?” 彭公摇了摇头,直视着她的眼,高声道: “西北大族,世代同气连枝。唯有联姻,才是最稳妥最快速的方式。我已为将军相中甘州陈氏,其乃世代簪缨,天下富贾。借甘州陈氏财力,要名得名,要力有力,可滋河西雄兵万余。若是有了这份唾手可得的助力,我们将军取甘凉十一州,复兴河西军指日可待。” 清河的声音全然冷了下来,姿态清绝,淡淡道: “所以,你要为你们将军,迎娶甘州陈氏?” 彭放嘴角一翘,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不瞒公主殿下说,某谏言之后,将军虽有迟疑,但终是默允。当下,聘书已在草拟了。” 清河凝滞了片刻,袖口的指尖在掌心掐出了汗。她抿了抿唇,未有言语。 彭放将双手敛藏于怀袖中交握,本是低垂着头,眼帘却抬起望着她,眼神锐利无比,语调平淡且漠然: “某知公主与将军尚有余情未了。但,待甘州陈氏以正妻之份嫁入凉州都督府,公主在此又算什么?” 他轻嗤一声,故意道: “难道,公主甘愿做个妾室?” “你放肆。”清河回过神来,冷冷望着他,怒目而视。 彭放似是就等着她此句怒斥,忽而稽首大拜,谢罪道: “某不过就事论事,公主殿下既不喜我如此作比,那么某不说虚的,就说件实事。”他在地上朝她昂首,一字一句道,“当年之事,河西军将士大部分人都在场,某,当时亦在场。萧帅身故,河西军重创,如此一来,公主若还能与将军成为眷属一双,敢问,将军身为主帅,今后如何执掌河西军,如何服众?” “公主幼时在宫中如履薄冰,必不会不知人言可畏四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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