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愣在那里。 逐客令当前,她有千言万语凝在口中,却一个字句都说不出来。 她又能从何说起呢? 她苦笑一声,平静地问道: “这是彭公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将军的意思?” 彭放错身而立,避开了她的目光,亦并未直接答她,而是道: “是谁的意思,已无关紧要。我们将军是个念旧情的人,公主在此,将军心中难以安定。可天大地大,父仇为大。哪怕旧日情谊甚笃,彼此相见不过徒增困扰,所以近日将军避而不见。” “某今日前来赠言,实乃大不敬之罪,还请公主殿下能体谅某一片苦心。” “某请公主三思。某,告退……” 直到庭院中脚步声散去,已空无一人。 彭放走后许久,清河仍陷于万千思量中。 风不知刮来了几阵,满树桂花已全落了下来,密密麻麻铺遍了青砖的地面。 独立良久,眼前有几分晕眩,她不由向趔趄一步,鞋底踩碎了落满一地的桂瓣,零落成泥碾作尘。 繁花已落尽。她的心头虽寒凉无比,却是清明一片。 *** 凉州都督府的书房内,燃着一缕轻浅的宁神香。 案牍上堆了更高的一叠公文军报,如山峰连绵,掩住了男人清俊的面容。。 今日,长风方从军中归府,卸下了军中铠甲,只着便衣,静坐案前,埋首于久未处置的军务中。 俄而,他从堆叠的军报底下冲出一份玄缎为底,赤锦为面的绢书,宝贝似地轻抚许久。 随后,他镶绣的袖口敛起,正神贯注地撰写其上。丹砂为墨,字迹遒劲,虽不过寥寥数语,可他落笔时,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小心,如雕纹,似啄玉,极尽郑重。 门外传来一下细微的扣门声,男人微微抬首,听到亲卫恭敬禀道: “将军,公主殿下求见。” 手中的狼毫一顿,他收笔在旁。急忙用普通的公文掩住了这封不同寻常的绢书,转而打开了另一篇久置在案的公文,捧在掌中细阅。 双扇门缓缓推开,身着素纱白衫的女子敛衽抬步入内。 他的眸光定在公文的某一处,余光掠过公文纸张上缘淡黄的边,飘向小步走进来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梨花白的双襟胡装,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马骑马,目不斜视,肃容端持,俨然已是宫中女子的行规举止。 他已觉察她此时前来并非如他所想,凝在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平淡地问道: “伤好了?” “好了。”清河低垂螓首,道,“我三日前递上来的出关文牒,不知将军有否过目,还请劳烦尽快批阅下发。”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男人皱了皱眉,将手中公文轻掷于案上,锋锐的眸光扫过来,落在她微微起伏的削肩。 “还有……”清河吸了一口,仍是垂眸,不敢看人,低低道,“我来向将军告辞。本想一走了之,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 “你问我要出关文牒,就是为了要走?”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从案上起身,虎绣白袍垂落,掩住了扣在案上渐次收紧的十指。 清河心下忐忑,感受到了男人无声的凝视,不知为何觉得前方的气势有了几分压人。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微微仰首,双手覆于腰前,与身前高大的男子深沉的眸子对视,道: “昔日,是我对将军有所亏欠。我已远赴回鹘寻回将军,个中坎坷,不必多说。如今圣上也已下旨,彪炳河西萧氏,将军重获凉州。” 她沉下声音,语调淡然,一字字朗声道: “由此,我自认,与将军的恩恩怨怨,已随之一笔勾销,互不相欠。” “你要与我一笔勾销?”他口中轻哼一声,声音渐沉,“杀父之仇,怎么一笔勾销?” 清河一怔,望着他阴郁的面色,正是如地牢那日一般透着隐隐的沉痛。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垂落的眼睫定在底下的雪色裙裾间,缓步行至案牍前。她轻叹一声,低声道: “我知将军恨意难消,心意不再。所以今日前来……” 他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偏过一边,浓眉凝得深重。 清河抬眸,凝望着他冷酷的侧脸,从腰际的束绢罗带中取出了银雕匕首,于掌中轻抚后,轻轻置于案上,道: “这柄银雕匕首,我今日特来归还将军。” 案牍忽然被什么猛地碰撞了一下,堆在掎角的公文山一震,纷纷坠落在地。男人已从案前踱步而出,来到她身前脚步放慢,最后定在隔了一步的位置。 他抬手从案上拾起了匕首,握于右手掌中,漆黑如墨的眸子看不出一丝情绪。 清河愣神的片刻间,她腰侧的束绢罗带已被他一指勾住,牵引着她的身体往前一步,往他胸前送。 清河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脚步趔趄,向前仰去。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袖袍落下,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最后竟攀在了他的双肩。 身体莫名地紧贴在一起,虎绣白袍与素纱白衫纠缠不清。 男人不苟言笑,薄唇抿得紧紧的,一手勾着她的腰带,另一只手已将匕首狠狠插-入她腰后的束绢中,牢牢扣住。 他身量极高,本是睥睨着她,此刻微微俯首,在她耳边幽幽开口道: “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言辞中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下一瞬,他手指一松,已转身回到案前,若无其事地翻起了一堆散乱的公文。 清河双目微微睁大,胸口不断起伏,心若擂鼓,只觉须臾间血脉灌流如注。 匕首的凉意透过几层纱衣传入体肤,提醒着她方才一眨眼的工夫,确有发生的事端。 平复心绪,冷静下来后,她宽慰自己,心想着:也罢,好歹也可以留个念想。 男人将几本关牒找出来,朝她一递,她上前几步,抬手要取走之时,他收回了手,只让她伸出的玉指碰到了关牒的边缘。他盯着她渐渐泛开潮红的面靥,语调轻浅,颇具玩味地问道: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她回道。 关牒已递入了她的掌中,头顶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问: “将去哪儿?” 清河不语间,垂落的眸光不经意瞥见了案上层层公文下盖住的一卷绢书。 玄缎赤锦的质地,再饰以龙凤双纹,隐约可见朱红字体。 依大唐礼制,如此特征,这只能是一封聘书。 他要下聘娶亲了。 看来彭放所说,并非虚言。 翻涌的悲意自心口漫灌,清河唇瓣轻颤,手掌几欲扶在案角的朱漆镂刻上。 男人见她身形一颤,面露疑惑,手臂微微抬起,似要过来搀扶。 她迅速收敛心神,小步后退,错开他的手臂,不愿表露一丝一毫的流连,只重声道了一句: “今后相隔天涯,前尘憾事,我与将军,生死两忘。” 一时间,她在入房门前酝酿许久的话语,已全然烟消云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余一声告诫: “帝王之心,将军深知。此次将凉州归于河西萧氏只为平衡西北势力,避免陇右崔氏一家独大,不便掌控。将军需牢记经年教训,谨言慎行,勿再犯帝王之忌。”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男人冷酷的声音如玉崩冰裂。 她目光下敛,屏住呼吸,强忍盈眶中的热泪,勉强以一个公主高贵的姿态,挺胸昂首道: “清河在此,祝将军,此生安乐,子孙满堂。” 她语罢便决然推门离去,留下错愕万般的男人在房中静立许久。 几个守在门口的亲卫见书房的门被遽然推开,还没待多久的清河公主自内快步走出,面色冷郁,眼角泛光。几人探头探脑,正盯着书房里面的动静。 俄而,内里骤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声响彻耳畔。听起来像是斗大的案牍被掀翻,巍峨如山的公文坍塌,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众人骇然。 少帅自归来以后,虽喜怒无常,但从不形于色。除了近日众将提议夺取肃州的计划与他预想的有些出入,过于慢了,众将来来回回求他“审慎行之”的劝诫令他有些恼了,但也从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火气。 更怪的是,往日从来宿在卧房的少帅,近几日,竟然一连数日睡在书房。直到今日看到清河公主穿戴齐整从他卧房走出,众人才恍然大悟,心下窃喜不已。 本以为好事将近,结果竟是这么一出。 几个亲卫诸般滋味涌上心头。谁不知道少帅这么急于夺取祁郸手里的甘凉十一州,连他带回来的回鹘骑兵都已编制入河西军用于布阵突袭,不就是为了速取战功,以落入敌手的甘凉十一州为聘,向圣上求娶公主。 难道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继续守在门外。 养宁远远离众人,独自在门口踯躅了几刻,竟忽然推门而入: “将军……” “出去。”伏案的男人头也不抬,冷声道。 “将军!当年故萧帅出征前,我曾偶尔听得一事……今日,我必要告之将军!”宁远不顾他的命令,跪伏于地,拜道: “当年,是萧帅请求公主殿下,要她不惜一切代价,从宦官监军手里保下将军你的啊!” 男人霍然起身,大步而来,将养宁远一手从地上提了起来,声音低沉无比: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将军,公主是受已故萧帅所托,为了从宦官手中保下你,当年才会故意不让我们出关的。”“所以,即便当年公主曾与朝廷宦官站于一道,我养宁远从未恨过公主,一直跟随她了五年,看着她一日日召集将军旧部,在陇右军中为我们残兵讨得一席之地。公主她为我河西付出良多,我永志难忘!” 男人缓缓将他的衣襟松开,手已渐渐紧握成拳,恨恨道: “你为何不早说?” “是公主不让我说的。”宁远咽下一口气,语带哽咽道,“她说,故萧帅一生为国为民,存于世间,素来以大义大勇著称。他身为将军父帅,当日屏退所有人后才托付于她,定是不想将军知道,他也有私心,是一个弃一军而保一子之人!” 说着,宁远垂头丧气,诉道: “公主殿下已离开凉州了,她走前还对我说,此生珍重……” “将军!”宁远猛然抬头,唇角颤抖,道,“我怕公主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之后,一直到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书房始终未有响动,到了深夜都还未传膳,里面更是阒静无声,恍若无人。 众人心急如焚之时,望见司徒陵踏着夜色出现在了门口,众人宛若遇见了救星,纷纷躬身将他请进了门。 房内的男人听到响动,倏地抬头一看,目光先是望见了飘飘荡荡的一条袖口,往上移,看到了司徒陵欲言又止的面容。他又垂下头去,低声问了一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6 首页 上一页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