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心若油煎,见叱炎面无表情地坐下,靠近他低声道: “殿下身受重伤,不可逞强出战。” 如果她料得不错,大唐此次出战的,必是陇右军第一神箭手养宁远,也就是当日暗箭刺伤他的人。 叱炎他旧伤未愈,战力不同往日,対战养宁远是否能够全身而退? 她预测不出个结果,心思烦乱中,见叱炎微微俯身,伸出食指极其轻地在她耳边一点,道: “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他的呼吸有些弱,不及平日那般强势。哪怕隔着面具,亦能感受到他笃定的气息,像一阵微风拂过这片草长莺飞,就此莫名地抚平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辰霜望着他跃然上马的模样,仍是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玄王,若不是她心底知晓,谁又看得出他其实负伤在身,是强撑作战。 于理,她想要大唐赢,出一口战败的恶气;于情,她却在心底希望叱炎不要输,除了不想和崔焕之回去外,她不愿他再因她而受伤。 一想起他心口那道狰狞溢血的箭伤,她便心弦紧绷,陡生出一丝难过来。 一眼望去,果如她所料,大唐使臣那侧,一个年轻的七尺男儿出列,于马上左手执弓,右手拉缰,高声道: “从三品云麾将军养宁远,领教玄王殿下高招!” 叱炎微微颔首,轻踢马蹬,行至赛场。 二人対阵,列马于百米开外。 他们比的竟是対于骑兵要求最高的马上骑射。即,以活人为靶,射中敌方多箭者为胜。二人箭囊之中各带五支箭矢。箭矢早已备好,皆是去掉了铁镞,以粗木磨制成的平头箭镞代之,减小攻击力。 此种硬性比试,乃是仿照千里奔袭的骑兵战所生,哪怕去了杀伤性极强的铁制箭簇,仍是危险异常。参战之人不仅需要善于驭马,一身武力精于骑射,还要灵活闪避,以躲开敌人致命的流矢。 于奔马中射击,本就考验骑手的射术。若是不慎中箭,被木镞刺中要害,哪怕不死也会身负重伤。 辰霜未曾料及,鹿茸大会这种蛮族比法,竟如此不顾惜人性命。揪心之时,她的指间扣紧了衣袖。 二人遛马対峙许久,身着玄衣的叱炎突然甩缰策马,奔走之时,一支箭已搭在满月一般的雕弓之上,趁対方未来及张弓,箭矢已“咻”地一声飞梭而去。 宁远勒马蹄踭,闪避间,那支箭已刺中他的左侧肩甲,将他那处整块甲胄击碎后掀翻而起。 他捂住伤口,迅速俯身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趁叱炎回马之际,拉开弓弦蓄力,対准了対手的左侧胸口。 望见这一幕时,辰霜的心霎时揪紧了。 宁远定是受了崔焕之的军令,是要故意往叱炎的伤口上射箭。 三箭同时离弦,精准地往玄衣男子刺去,意在限制他的躲避空间,三支之中,只要一支击中,便会大大击落叱炎的战力。 千钧一发之际,叱炎低俯下身,紧紧伏在马鬃之间,任由三支箭贴着他的脊背擦身而去。 所幸木镞硬度小,只是擦破了他的胡袍,受了三处皮外伤而已。 他原来早已看穿了対面的计谋,刻意以背相向,不让他攻击自胸前的伤口。 还未等辰霜舒一口气,却见叱炎顺势从马上跃起,也在弓上搭满三支箭向草场上来回游走的宁远射去。 辰霜虽不习射术,但见两人于马上的招招式式,总有说不清的熟悉之感,好像师出同一人之手一般。 三支箭同时离弦,自三个方向宁远齐发而去。他左突右进,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中间那支最为强劲的箭矢,被刺中了左臂。 最终,两人手中各自剩下的最后一支箭,双方已各有负伤,胜负难分。 辰霜望着场上焦灼的战况,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额间密汗,如雾如流。 他虽头戴面具,难见其脸色,可精通骑术的人从提缰甩鞭的一系列动作便知,奔马之上的叱炎已渐渐力不从心。硕大的汗珠自他坚毅的下颔线冒出,流入绷劲的喉间,泅染出他皮肤粗犷的蜜色。 他身姿矫健,没有丝毫的懈怠。 最终两匹奔驰的骏马渐渐缓了下来,二人站在离対方百步之远,勒马立定。 辰霜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対射。 箭矢是远距离杀伤性最强的武器。这般百步之距,最能体现一人箭术精妙。二人虽为敌手,不知哪来的默契,默认了这最后的较量。 养宁远立马,望着不远处的玄衣男子,深吸一口气。经过方才的一轮角逐,让经年未遇及敌手的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人射力惊人,骑术高超,是漠北难得一见的骑射高手。 上一回见到骑射皆如此精湛之人,还是那个他曾称呼为少帅的少年将军。 正午的日头有些毒辣,直射入他的眼,炫目的光晕在他的眼帘一闪而过。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対面之人马上英姿,竟与那位身死多年的少帅有几分相似。 见対面之人已搭箭拉弓,宁远不敢再有妄念。他取出最后一支箭矢,张开了久握后汗渍黏腻的大弓。今晨出发前,他已受崔将军之令,此次必要一举击中玄王叱炎,否则后患无穷。 那夜在小神都,他情急之下射偏了几分,未能除去此陇右军的心腹大患,惹得将军大怒。 此次,百米穿杨,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决不能再失手。 対面那人已与他同时张开了弓,宁远习惯性眯起了右眼,瞄准了対面之人的左胸。 两只瞳孔一睁一闭,眼中映出了那人执弓射箭的身影,将他的姿势无限放大。 宁远凝视良久,不由屏住了呼吸。 寻常弓箭手,一手五指,通常以二指固定箭尾,三指张弓,以确保蓄力之足。 而対面那人,却与他如出一辙,竟然皆是以三指固箭,二指搭弦于弓。 他自小习箭,那么多年来,从未见过除那个少年将军以外之人,和他手法一致。 耳边仿佛传来那个少年沉稳而又恣意的声音: “宁远,我来教你,三指稳固箭矢更为有利。射术之要,当以精准为先,射力在后。高手対决,舍力,求精也。” 当年他在那个少年所授箭术之下,亦用此法代替以往旧习,自此射术无往不利。 在他失神的刹那间,対面那支箭入长虹贯入,疾驰如风,向他射来。他心下一惊,亦将手中蓄力多时的箭离弦而去。 放箭之后,他已来不及闪避,被対面这支力大无穷的箭矢射落下马,重重跌落在地。 他翻滚几下,屈膝正要起身。颈间一凉,抬头见一柄陌刀已架在他的脖颈之间。 対面马上之人一跃下马,突进之时,草地雪泥飞溅。手速之快,令他来不及躲闪便已败退,失了先机。 宁远昂首,望向了那个玄衣面具之人。 那人心口已中了他的箭,一手捂住被木镞撕裂的前胸,另一只握着陌刀的手有些颤抖。即便受伤,那人浑身凝着萧索的煞气,不断向他扑面而来。 “你输了。大唐输了。”那人声音沉闷,不辨音色。 论骑射箭术,二人平分秋色,打了个平手。但论身法战术,终是他养宁远略逊一筹。 场上掌声欢呼不断,无人不为草原猛将的绝杀之计叹服。多少贵族男女炙烈的目光,落在中央英姿勃发的玄衣男子身上。 “大可汗,儿臣已赢得彩头。”叱炎收刀,回身向王座高台走去一拜。他随即又信步转身,対席间众人沉声道: “此女归我所有。”语罢,他劲臂悍然一挥,手中的刀一抛而出,牢牢刺入雪地之中,刀身回晃如银电掠空。 这是,宣誓主权了。 掖擎可汗大笑着下台迎他,目光落在他胸前伤口,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眉头。他粗声一喝,大声笑道: “这彩头,是我炎儿的了。大唐使臣,可有话说?” “咣当——” 席间只问裂瓷被投掷案前的碎落之声,怒不可言,无人敢驳。 辰霜抬眸,见叱炎已向她大步走来,行动间翻飞的衣袍翻涌如云海。 他随手拔出了身上那支箭矢,满身血迹隐没在玄衣之下。头顶一束日光涣涣照下,英朗的轮廓被镶上一道淡色的金边,使白日青天都黯然失色。 面具之下,沉黑的眸中,仿佛只她一人而已。 他不顾全场人直视而来的目光,众目睽睽,一下将她从座位上打横抱起。 场上顿时起了窃窃私语。何时见过一向沉稳禁欲的回鹘玄王如此急不可耐的模样。 喧嚣之中,辰霜却敏锐地感觉到了抱她之人的不同。 如果说在销金窟那次,是有心有力;那么这一回,她只觉身上虚浮,是他抱得有心无力。 她眸光收拢,最后失焦在他胸前紧贴在她侧脸的那处崩裂衣甲之上。 那道箭伤未愈,肌理已再度裂开,血肉汹涌而出。她之前未曾留意,只因其中溢出的血,与他身上的玄衣融作一色。 此刻,就在她眼睫之前,虽不甚明显,却触目惊心。 她瞬间明了,叱炎将她抱在怀中,是在用她的身体,掩住血流不断的箭伤,不被有心人看去他的弱点。 她伸手在他的伤口处轻轻一拭。 嫩白的指腹,印染上赤乌色的血痕,色泽如泼墨,亦如烬灰。 她的柔荑微微蜷曲,如患烧手之痛。 小神都当夜的那支暗箭,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马上对射的比法参考了《汉书》中描述的骑兵训练方式。
第30章 赌局 叱炎的身形晃得厉害, 一向遒劲有力的双臂绷得硬实,此时竟有些微微的发颤。一路上,他未有对她说一句话,沉滞的呼吸却有如千钧, 重重落在辰霜的心怀。 男人满额的汗珠随着步伐走动, 一颗一颗滴在她的面上颈间, 与同样汗湿的雪肤交融,最后隐没其中。 叱炎横抱着辰霜回到自己帐中,将她放置在床榻之上后,终是体力不支地伏在榻沿。他喘息不止,高大的身躯微蜷起来,薄唇抿得笔直,唯有眸光烈烈, 一如往昔。 他安静地任由辰霜掀开他层层被乌血浸湿的衣衫, 裹伤的白绢已被血色渗透。待她触到他里衣之时,男人却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制止住了她。 他音色坚忍, 透着一丝疲惫: “伤口有毒, 你别碰。” 辰霜微怔。望着那道只离心口偏了一寸的新伤, 万般滋味盘桓心头, 难以言说。 原来,叱炎他早已知晓暗箭有毒。那么他可知, 激战之后,气血涌动更快,毒素更易挥发, 此时怕是已深入五脏六腑。 他如此搏命出战,难道只仅仅是为了大可汗的颜面和荣光? 她敛起方才一路慌乱中散落的鬓发, 从微红的面颊前拢入耳后,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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