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焕之果然知道她要前来。他布局多日,必是早已算到了这一刻。 辰霜整肃仪容,正欲进入帐内,却听见内里传来一阵瓷器崩碎之声。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竟又射偏?” “末将无能, 请将军责罚。” “责罚若是对你有用, 我便早已降下军法。你的心思,不在我陇右军。” “将军恕罪!宁远愿为陇右所用, 万死不辞……” 辰霜听不下去, 猛地掀开帐幔步入其内。 帐中, 养宁远本是跪在地上, 见她前来, 眼中闪过一道惊异,随后即刻眸光下敛。在崔焕之示意下, 他垂首起身告退。与辰霜擦肩而过之时,他避开她的目光,侧身离去。 辰霜不动声色, 绕过地上碎裂一地的瓷片,继续往里走去。 崔焕之已换下早前那身绯色官服, 着一身雀金开襟锦袍,腰间系着盘锦玉銙,乌发盘髻高束金冠,同色的锦帽貂裘,随意搁在案前。 即便身穿便服,难掩其矜贵之姿。 他人半倚在案角,长腿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弄着腰间宝石雕琢的短刀。 “你来了。”他侧过头,英气的面上笑意分明。 “解药呢?”辰霜平静地朝他摊开手。 崔焕之望见了她包扎着绢布的手掌,目色莫名一暗。他转而从案前起身,举着短刀来回晃悠着说道: “今晚是大唐使臣在回鹘王庭的最后一夜,明日将启程回凉州。” 他在辰霜身侧停下了脚步,笑得张扬,问她: “你可愿随我回凉州?” 辰霜摇头。 崔焕之点了点头,恍若未闻,接着向她诉道: “今日使臣已与掖擎可汗谈判后商定,今次以宗室女封为公主,嫁入回鹘。你不必再以公主之身前去和亲。” “只要你愿意与我一道回凉州,你仍是陇右军的军师。全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还可似从前那般征战西北,有朝一日,定能将大唐国土尽数夺回……” 辰霜先是沉默,而后轻声打断他道: “我且问你,今日为何掖擎可汗会同意以宗室女为公主和亲?难道是使臣一朝一夕的劝服之力?” 崔焕之哼笑一声,朗声道: “无非大唐国力犹在,我陇右军势力强劲。掖擎不敢拿轻举妄动。此次议和,已许诺回鹘玉帛金器百石,焉能不足?” 辰霜赞同道: “是了。正是因为陇右军兵强马壮,回鹘今日无法全然克之,见好就收罢了。不像当年……”她顿了顿,垂眸咽了一口气,道,“当年回鹘铁骑兵临长安城下,无法转圜,亦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唐不得已以真公主相嫁,方得一夕安寝。” “今日回鹘虽暂允宗室女为亲。若是他日陇右军式微,凉州攻陷,我身为公主,可还有选择?” “那么,你还要问我为何不和你回去?” 崔焕之闻言,面色沉了下去,低声道: “你这是不信我?不信我陇右军?” 辰霜轻轻摇了摇头,叹道: “我只不过想要自己掌握命运罢了。” 她不愿再为公主。她只想做个平凡草民,于天地间自由驰骋,无所束缚。 除此之外,她还想着那个人,哪怕只一丝一毫的线索,她都不愿放过。 “陇右军千秋万载,怎会连一个公主都护不住?”崔焕之转身,猛地将短刀收拢腰际。他盯着她皎白如玉的面靥,终是放下满腔的不甘,神情柔软下来: “我不管你是清河公主,还是我的军师辰霜。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不会全然不知?” 他狭长的凤眸紧眯,俯下身来朝她缓缓道: “父帅多番令我娶亲为固崔氏势力。我却为了你拒绝了多少高门贵女。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是你啊……” 辰霜敛眸。 陇右少帅崔焕之已及冠多年,却迟迟不曾定下婚约。其父崔嗣本不愿他就此拖延,但却又觊觎娶得公主的美誉和权势,便也听之任之。只是近年来,崔嗣见她不为所动,便逼儿子更紧了些。 当年她女扮男装,掩去身份,投于陇右军,常与崔焕之一道,多少人还以为少帅有龙阳之癖。崔焕之也从不辩驳,仍是视她如常,予她排兵布阵、参与军事之权。更于军中优待她,扶植她,还力排众议,将那个少年将军的余部,包括养宁远等人,收入麾下,委以重任。 若是未对他生得一丝感激之情,那是假的。可除感激之外,她无情可予人了。 辰霜不由苦笑一声,低低道: “当年,河西军全军陷落,有赖崔将军不计前嫌,收留之恩;五年来,崔将军对我、对河西余军照拂有加,我自是感激不尽。我愿结草衔环,以报恩德。此志,此生不坠!” “但,当初我便已将话说明,今日,我不妨再说一次。”她转过身,直视那双凤眸,重重道: “我心早已许人,再难移情。” 崔焕之听完她前半句誓言,沉郁的面容稍稍缓和,目色渐露柔情。此时,他怔怔望着她一字一字说出后一句,突然神色激越,扶住她瘦削的肩头不住地摇晃,道: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都五年了。你竟还不死心吗?” “魂梦难忘。”辰霜哽了一声,挣脱开去,背身拭去眼角垂落的一滴泪,继续道,“只有一线希望,我便寻那一线希望,至死方休。” 崔焕之忽然望着她冷笑起来,手边的短刀遽然出鞘,在案上划出数道狰狞的刻痕。 他声音低沉,有如闷钟: “所以,五年来,我与你一道出生入死的情谊,竟敌不过一个陌生的仇敌?你是已决意要留在玄王身边,哪怕他是大唐累世仇敌?” 辰霜面露惊容,喃喃道: “你怎知?……” 崔焕之扔开短刀,刀柄上的宝石掷于桌案,发出尖锐的撞击之声。 “哼,你三番五次与他在一道,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 他一早便已察觉到不对,却一直到今日鹿茸大会上才敢确认。 就在今日,绚烂的草原日头之下,他就列席在玄王对面。隔着一片草场,遥遥望见着白衣面纱的少女静静伏卧在矮案前,身上披着身旁男人的墨色氅衣。 他甚至可以望见她鼻尖晶莹的细小汗珠,被男人爱怜地用指尖轻轻勾去。 之后,那男人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握着她的手为她包扎,旁若无人,毫无避讳,手法温柔而又娴熟。 而她,对他语笑嫣然,眉眼弯弯,情意绵绵。 自那个少年身死,他已五年未见她如此娇美可爱的模样。 恨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一时间,席间众臣对他把酒寒暄,他都忘了回复,只是暗自在案下握紧了拳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愿相信。他心尖之人,不仅弃他不顾,还投身敌营,乐而不返。 辰霜犹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你不觉得……” 崔焕之呛她道: “不。你觉得像,我却丝毫不觉得。形肖罢了,那又如何?天底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你难道要一个个找回来都一一辨认吗?” “更何况,他在屡次三番针对我大唐。你这般,可对得起大唐百姓,对得起死在回鹘人手里的长风吗?” 辰霜第一回 在小神都面对他如此质问之时,心念徘徊不已。 但此刻,她已在心底有了决断,面上毫无惧色,侃侃道: “回鹘昔年对大唐平叛有功,本是我朝附庸,虽近年来有过不臣之心,但一己之力挡住了西北百万祁郸铁骑,并非毫无功绩。回鹘,于兵家而言,交为上策,斗为下策。” 崔焕之一时不知如何辩驳,拂袖不屑道: “那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一厢情愿罢了。”他立在辰霜身前,垂眸望她,面色如雪,清透又寒冽,一如初见时的拒人千里之外。 他直视她黑白分明的眼,厉声道: “我再问你,如若有一日,玄王要夺取凉州,与我兵刃相向,你站在哪一边?” 辰霜分毫不退,抬起右手悬于耳侧,伸出三指并拢,高声作誓道:道: “我李清河在此,以命立誓。”她的目中一片虚空,神情肃穆,言辞却炙烈: “倘若玄王他并非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日与我大唐为敌之时,我身在敌营,必手刃仇人,伺机杀之。” “为永绝后患,为凉州城十年稳固。” “如此这般,你可满意了?”她语罢,眼眸黑亮,暗燃着火一般灼人。 “你还不算太糊涂。”崔焕之眉心稍舒,促狭唇角勾起来一抿,“但你竟为此人,以性命为誓?” 辰霜不愿与他纠缠,直接道: “我如此作誓,你可否将解药给我?”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救他的命而来求我的。” “不,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命。” 崔焕之剑眉一凛,神色复杂,扫过她上下,道: “你怎么了?” “我亦中了毒。” “怎会如此?”崔焕之身形一滞,声音沉如深谷。 辰霜冷笑着,睇他道: “将军真的想知道吗?” 崔焕之突然将掌心覆在她的额上。 果真是滚烫无比。她没有在唬他,她确实也中了毒。可她又未中那箭,难道是…… 他的眸色全然暗了下来,切齿道: “你竟为此蛮族,做到这等份上。简直荒谬至极!” 方才在她面前,他是在极力克制着,现下已再难忍分毫。他猛地一抬手,重重砸在桌案上。桌案轰然一震,其上昂贵的茶具瓷器一并震落,“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碎裂难堪。 满载倾覆救不得。 崔焕之走动起来,革靴踏在裂瓷之上,每一步都将脚底的碎片再度碾成粉末,挫骨扬灰一般。 眼前人声色未动,坦然接受他的暴怒。 她的脸浸润在昭昭火烛之下,光影如潺潺流水,自她沉静笃定的面容淌过,百折不回。 沉吟良久,他沉毅的面上终露出一丝倦意。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灰釉药瓶,递到辰霜眼下,道: “你最好记着今日与我的誓约。莫要对错误的人动了不该的心思,早日回头,犹未晚矣。”他顿了顿,收起了凌厉的目色,仍是道了一句: “我在凉州,等你归来。” 辰霜轻舒一口气,接过解药,缓声道: “陇右崔氏百代功名,将军莫要为我一逃婚罪人折损名节。” 崔焕之皱眉,当闻风过耳,他背过身去,一袭云锦缎散着浅金色的柔光,道: “不送了。” 他未回头目送她离去,只是望着帐内被晚风吹得忽明忽灭的烛火,心间蓦然空了一大片。 独立良久,直到烛火渐次烧尽,帐幔被掀开,有人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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