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只是笑,母亲则指责她失了教养。 她不再回话,瘪着嘴推她母亲到屋中去。 为这一场甘霖,全城尽是欢闹声。 就在这人人举手相庆的时候,一匹白马流星一般冲过城门,马蹄挟着风雷之势,在青石板上踏出一朵朵飞扬破碎的硕大白花。 白马停在元氏门前。 人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掏出了怀里的东西,而后立时昏死在雨中。 东西送到的时候,元佑尚在沐浴。 因此是元棹代他的主人展开了那一张薄纸。 他要将手中那纸上的寥寥的几行字念给他的主人听。 然而元佑许久没有听见那道熟悉的老迈声音。 他疑惑地看过去。 他那稳妥得用的一生行若无事的老仆,雪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栗不止。 那纸是三日前由林昌发出,写的是半月之前的事。 半月之前,元衍佯败,命郭岱领大军后撤牵引敌军,自身则亲率孤军绕道白微山欲直取敌后,然而计谋竟败露,敌军回撤反扑,郭岱立时发兵相救,遭遇敌军拼死阻挠,两军血战三日,均死伤惨重。只是胜负虽分,却再未得到元衍半分消息,敌军传言他与手下将士早已覆没于白微山深处的断月谷。郭岱屡次遣将往白微山探寻,皆是一无所获。 两军相交,主帅战死,士气重创,人心浮动,郭岱无法,现已仓皇退守林昌。此大事也,欺瞒不得,遂由林昌发书咸安,翘首待令。 信传到方艾手里。 方艾一字字地认真读完,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并且了解含义,连成的词句她也全都是懂的,可是她读到下句就会忘记上句,忘得干净,因此她一直读不明白,于是连读数遍,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她突然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僵直着栽下去。 左右赶忙扶救。 元佑也想过去,然而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元承元泽两兄弟由外赶回了家。 元希容比她的兄弟们知道得更早一些。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一张纸反复地读,最后哭叫着二兄昏死过去,被使女们抬到了母亲身边躺着。 元泽只读了一遍,读罢高呼绝无可能。 “二兄算无遗策,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岂会败于区区胡奴之手?我这就到前方去!我要亲自去找!” 他转身朝门外跑去。 “站住!” 他的父亲仍旧浑身绵软没有力气,喝他的是他的长兄。 元承喊出了他长兄的气势。 是以元泽虽然在元承的话音落下之后依然跑出了好几步,但终究还是听了下来。 他的眼睛血红而突出,那是深重的仇恨,同时闪烁着泪光,满含哀痛。 此时此刻元承无疑是支撑着元氏大梁的椽。 七年,他在父亲身边接受着父亲的教诲以及种种实际历练,他早已褪去当年的浅薄,如今是一块打磨完毕的良玉,触手温润而有磐石之坚。 他只对他处于盛怒之中的弟弟说了一句话。 “你便这样去?即使要去,也要谋定而后动,难道是最前头冲锋陷阵的人里少了一个你吗?” 而后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尸身,又怎么能断定二郎是真的已经身殒?想必是敌军有意散布疑云,为的就是乱我军心,二郎勇猛无敌,岂会轻易受困于敌乃至身死?父亲宽心才是,此时万非丧气乱阵之际!” 这样的大事,湛君却不知道。 元凌也一样不知道。 这是元泽的意思。 “鹓雏是个小孩子,二嫂身子未愈……还是暂且先不给她们知道的好,倘若只是虚惊,又何必叫她们平白受苦?” 元佑深以为然,严令家人务必谨言慎行不能有半分疏漏,又因湛君是从来不出门的人,此惊天之事竟真的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元希容撑过三日,虽仍旧如同走尸,但还是捱着往湛君处去了。 她一向去得勤,长久不去,只怕叫人起疑心,闹出事情来。事关重大,她不敢出纰漏,万一造成了什么不能挽回的严重后果,可如何同二兄交待? 鹓雏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二嫂的身子受了重创,要好全还早,寻常只是笑得厉害些便会咳…… 鹓雏,每天都是高兴的样子,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最愿意做的事是玩耍以及哄他母亲开心,这样好的孩子,这样美妙的日子……天怎么能忍心叫他往后再没有父亲? 还有二嫂,还这样年轻,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由得伤心起来,痛苦如同绳索,缚住了她,并且越勒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湛君早注意到异状,元希容早已无法粉饰她的悲伤,她痛苦的情绪整个的泼出来。 但是湛君没有说话,手里的衣裳只差两针,她要缝完。 缝完了,理平整。 确实是板正的,她放了心,搁下衣裳休息。 休息罢,她问元希容:“是有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不大好,眼睛这样红,是哭过吗?” 元希容陡然一惊,忙坐直了,又摸自己脸,试探有无泪痕。 并没有。 她松了口气,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是樱莺,她近来不好,肠胃上的病症,她还小呢,府医不敢下重剂,只说是要调养,一时也不见疗效,免不得还要吃苦,我心疼得很,可是又没有办法,连瞧也不忍心……” 她本是胡诌,为的是搪塞,但是话说到“没有办法”,触动了真情,鼻腔发酸眼眶湿润,低下头再不讲话。 湛君信了她的话,便安慰她:“小孩子娇弱,无论是怎样精心的照料,也难免都要经历些病痛,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必太自责,等孩子长大些,硬实了,也就好了。” 元希容的心病并非在女儿身上,因此她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是湛君既说了话,她要给出回应,也就笑着说了句知道了,同时又另寻话来讲。 她看见篾箩里放着的衣裳,劝道:“这东西还是先搁着,太耗精神,二兄又不会缺了衣裳穿,倒是二嫂你,要好好养啊……”她说着,忍不住垂泪。 “已经做好了。”湛君笑着拿起衣裳来,一下下地抚摸,“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缺,这是他自己要的,讲什么……穿着不会受伤,先前那一件,还没做好呢,他就拿了去,带走了……没好的地方是袖子……”她瘦弱的手指在袖口处轻划,“这种地方没好,怎么穿呢?还是做一件好的给他……你就在这儿,正好问你,可有人要到他那里去?把这个捎带给他,要是没有,也叫他们留心,等有的时候,告诉我……” 元希容是亲眼瞧着这件衣裳从有到无的,只当湛君是为消遣,她从没想过背后竟有这么一段…… 穿着不会受伤…… 要是二兄真的穿着这么一件…… 要是二兄真的已经死了…… 这衣裳要送到哪里去呢? 元希容喊她的二兄,在她的心里,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喊,逐渐喊出了声音,她自己听见了,愣怔住,突然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 湛君被她吓住,连忙站了起来,到了她眼前,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元希容哭泣不止。 “二兄,我的二兄!” 湛君更是疑惑,“怎么哭起他来?” 门口脚步声响起,湛君抬起头,看见了渔歌。 渔歌身后跟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从装扮上看应当是个体面的使女。 果然,她行礼,先拜见少夫人,再拜见娘子。 湛君问:“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使女回说,“婢子侍奉夫人,此来是为……”她先看了一眼犹自哭泣的元希容,“十二郎过府,求见少夫人……”
第155章 严行在元府门前下了车, 手里抓着只木盒。 元府威严依旧。 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变得滑腻。 盒子隐隐地要往下掉。 他攥紧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向元府大门走去。 他做过元氏的郎婿, 守卫认得他,他被恭敬地请进去。 他说要见郡公。 自然是可以的。 元佑强打着精神接见了他。 见了面, 严行只是行礼,问安的话是讲不出口的。 元佑先说了话, 倒是开门见山。 “十二郎来此所为何事?” 严行捧着盒子跪到了地上。 湛君是走不得路的,因此是坐辇。 元希容只好也坐辇。 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着急可以快,不急便缓行, 总之是能够合自己心意的。 但是坐辇, 再急,也是快不了的。 元希容想叫她们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着急见到严行。 她有预感, 严行是为她二兄而来。 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要见二嫂?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那封仅有的二兄单独写给她的家书里, 二兄告诉她, 他见到严行, 已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了话。他们说了什么,信上没有写, 但是信的末尾, 二兄叫她放心。 那封信她一遍遍地读, 读完了就贴在心上,无人时还会读给懵懂的女儿听, 也是一遍遍地读,读到流下眼泪。 二兄懂她的心, 所以一定重用了她的夫婿。 他一定带来了二兄的消息。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二兄一定安然无恙。 元希容的心被热烈的期盼充塞。 她要赶快见到严行。 她真的爱他。 她要见到他,迫不及待,可是路程怎会如此漫长? 暖阳,花香,未干的泥土所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纷乱的鸟鸣…… 一切熬煮着她。 辇才停下,她立时化作鸟,掠向她眷恋的稳固的巣。 严行仍是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盒子。 他是动也不动一下的。 香炉里的烟早已尽了,但是没有人去添。 所有人都安静着。 元希容忘记了礼数,她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跑松了头发,乌压压的髻,左右地荡。 她看见严行,冲上去,几乎是扑倒,她与他一样的跪到地上,她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大喘着问他:“……是二兄吗?是他吧!他如今在哪呢?人一定是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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