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敲了敲门,沈延让她进去。 她轻轻一推那槅扇,天光从她身后一下子涌了进去,空中的灰尘飞舞得正欢。 她的心突然一颤,瞬间跳得快了起来。五年前,那个苦难开始前的时刻,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从这里再往前走两步,看到的便是父亲倒在血泊里。 她心里一慌,赶忙小碎步迈进门去吧嗒将门合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回身却见沈延正一脸莫名地望着她,手里还提着笔,似是写到一半忽然被她这番动作吸引了注意。 “......大人,下官写好了结案陈词,给您送卷宗。” 此事无从解释,他要是觉得她怪就让他觉得好了。 沈延又看了她两眼,将笔搁到笔山上。 “拿来吧。” 柳青恭恭敬敬地上前,递过卷宗之后就找了个最昏暗的完全看不到灰尘飞舞的角落站着。 沈延接过卷宗之后,正要翻看,余光却瞥见她滴溜溜一路站到了柱子后面。 “......柳主事。” “下官在。” 柳青从柱子后探出脸来,一脸的恭敬。 沈延抬手指了指他书案旁的那块空地,让她站过去。 一般而言,衙门里的各种小事他是从不在意的。比如在他审公文的时候,他的属下要站在哪。 可是今日,这个柳青实在是...... 柳青无奈,只好低头站了过去。 他身边日光最足,无数的灰尘在她四周各处飞来飞去,就像是故意向她挑衅,她越不愿想起的事他们就越要提醒她。 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干脆放在了沈延身上。 他正低着头看她送来的卷宗,看得极认真,一只胳膊抵在书案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地翻过一页。虽是伏案而坐,他还是能坐得端正又舒展, 暖黄的日光偎着他的侧脸,勾勒出利落、优雅的轮廓,面庞上那一双眉眼舒朗、清俊,足以入画。 虽然柳青对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平心而论,沈延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特别是他专心看书写字的时候,有种融了书卷气的俊朗,让人觉得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沉寂和模糊起来。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却已经觉得他看书写字的时候煞是好看。 有一回趁他写得认真,她在一旁给他画了小像,之后还大大方方地拿给他看。 她还记得当时他捧着那张小像看了许久,她仰起头看他,觉得他目光熠熠,带着一种很特别的情绪。 他看了半晌也没说话,她还以为是她画得不好,伸手要拿回来。他却把手一举让她够不到,还问她为何要画他。 “因为觉得你好看啊。”她答得认真。 她自以为实话实说没有什么不对,却发现他微微抿着薄唇,从耳根子开始红遍了整张脸。 他一直都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她那还是头一次见他脸红,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他当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半晌又突然放下书,问她那张小像是不是送给他的。 她很直接地告诉他不是,她画得那么好,要自己留着的。 他当时似还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就算当时给了他,他也不会好好留着。 沈延手里拿着她的结案陈词,眉间的皱褶越来越深,看到后来干脆吧地一下扔到书案上不看了。 柳青看得心里一震,思绪被拉回了眼前。 “柳主事,你怎么连最基本的结案陈词都不会写了。你看看这些模棱两可的措辞,你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都是这样写评述的?” 什么叫不会写,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特意写成这样的。他这个上司做的,说话老这么不留情面。 “大人,下官只是想让大人注意到广德侯府三公子的恶行。虽然他欺侮那少年的姐姐一事尚且缺乏证据,但他在何道姑的医馆显然已经做了类似的事,我们应当……” “你告诉我,”沈延打断她的话,“主事的职责是什么?” 柳青一怔,随即答道:“查清案情,拟定刑名。” 沈延抬头看她:“既然如此,查到什么就报什么,没有充足证据的臆测为何要写进去?” “但是,如若只谈那少年的罪行,未免有失公允。” 沈延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停下来,沉吟了半晌。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柳主事,你总是既想做一个主事,又要扮演一个侠客,这是行不通的。” 柳青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沈延想了想,问道:“就拿这桩案子来说,你就因为总想要做侠客,至少犯了三个错误。你可知是哪三个?” 他平日极少和属下说这么多,因为觉得没必要。 然而经此一案,他发现柳青此人与旁的下属极为不同。这人做起事有灵气,且从不瞻前顾后,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块璞玉,好好雕琢,能成大事。但若不好好调|教,又极容易钻了牛角尖,反而误人误己。
第22章 上司给我开小灶 她犯了错?还有三处…… 柳青明白,凡是做事就总有可以改进之处,但她毕竟不到三日就破了案,怎么就一下子出来三处错误? 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这话从沈延口里说出来,就有些难接受了。就在方才,他还劈头盖脸地骂她连结案陈词都不会写来着。 “……大人,可是怪下官贸然答应三日破案?” 这个实在太容易想到了。 她答应三日破案的那日,几乎成了衙门里最不受待见的人。除了方钰还肯跟她打个招呼闲聊两句,旁人都没拿正眼看她。就连中午用饭的时候,膳夫给她的菜肉都比旁人少一勺。 沈延点了点头:“还不算太蠢。那你说说,若重来一次,你当如何?” 柳青撇了撇嘴,那时几个附近的居民为了一点供品就要送珠珠他们兄妹去衙门挨板子,她明明都已经劝动了那些居民,却突然跳出个挑事的二品官。若不是他逼得她无路可走,她怎会答应三日破案。 “……大人,恕下官愚钝,只是下官觉得本朝设立刑罚之目的,乃是为了惩奸除恶,还百姓安宁。若重来一次,下官还是不忍让那两个孩子因一点点本就要浪费的食物受笞刑。” 沈延叹了口气:“谁说要让他们挨板子了。你为官也三年有余了,就不能想想在现有的法条之下,如何妥善地将此事解决?” 现有的法条?现在顺天府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论情节轻重,但凡是作奸犯科的人,都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她就是考虑到这些,才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抓去衙门。 “你要记住,” 沈延见她不明白,干脆直接点给她,“你是官身,百姓抓到他们偷窃,要送他们去衙门,是有理有据,你不可阻拦,否则便有偏袒之嫌。但是到了衙门之后,你尚有些余地。 “依本朝律法,凡偷窃物品在二两银子以下,当由失主提讼,且提供确凿证据,衙门才予以受理!” 柳青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本案的失主,严格来讲,是河神!河神不诉,此案便不能立!” 沈延一笑:“正是。短短三日内就要查清这桩疑案,你也是多有困苦吧,还要承受旁人的非议。我想告诉你的是,为官的本分要守住,但也要给自己争取最大的余地。 “……大人说得是,下官谨记。” 按他这话的意思,她这几日的艰难他都是看在眼里的。那他方才这是在——教她? 他不是盼着她走人吗,怎么还要费口舌教她这些? “这是其一,另外两处呢?” 沈延没给她细琢磨的机会。 “……还有就是……” 柳青这回开始仔细回想了。 她自然不喜欢旁人故意挑刺,但她刚来刑部任职,比之在大理寺的日子,确有诸多的不适之处。方才沈延一番话,也确是帮她开了窍。 父亲早年提到沈延的时候,常慨叹此人既能秉持原则又能灵活应对,实是罕有的人才。 她还记得,沈延为官的前几年,朝中以广德侯和首辅为首分为两派,分庭抗礼。他这个皇上钦点的状元在少壮之中颇为耀眼,因而两派对他都多有拉拢。两派势力俱是强大,又都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的仕途,换作是旁人,定是觉得左右为难,举步维艰。 然而沈延却是在那几年平步青云,且在皇上清除朋党之害、众人纷纷落马的时候,他一枝独秀逆势而上。 单凭这一点,她不得不佩服。 “快些想,我还有旁的事要处理。” 沈延在书案上敲了敲。 “是,” 柳青被他催得心慌,反省自己哪那么容易,“……下官曾以何道姑那本册子的内容威胁广德侯,大人想必也不赞同。” 沈延冷笑了一声:“说不赞同就太客气了,你那简直是不知死活!不过这个就暂且不说了,上次已经教过你了,还有一条呢?” “……下官愚钝,请大人赐教。” “在侯府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请出那三公子回答你的问话,结果答着答着,他一听说白秀才死了,吓得再也答不下去。 “你并不愚钝,你明明知道,白秀才吃过他那碗馄饨后身亡的事不必告诉他,可你还是告诉他了,为何?” 柳青一怔:“因……因为……” 等等,他怎么说他好不容易请到三公子?广德侯那时同意她问话是因为沈延?不是因为她拿册子上的内容威胁他吗? “因为你心中鄙夷他,替白秀才不平,便特意将白秀才的死讯告诉了他。” 沈延看着她的眼睛,“我说得对不对?” “……” 柳青目光闪烁。 她是觉得白秀才是替那三公子死的,那至少不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该让这个将他视作粪土的三公子知道此事。 “你一时意气,但你把他吓到了。” 沈延抱着臂靠在椅背上,“若你当时没让你心中所谓的公义冲昏了头,他或许就能清楚地告诉你那凶犯的模样,哪里还用得着挨家挨户地问?这次你走运,那凶犯就住在附近,若他住得远些呢,你敢保证你三日内一定能破案?你敢保证在你找人的时候他不再行凶,伤及无辜?” “……下官……下官……” 柳青心潮翻涌,沈延的话虽不好听,却是句句切中她的要害,她原觉得自己做得还行,此时竟已经听出了一身冷汗。 沈延见她神色变幻不定,暗自道了句“孺子可教”,不枉他今日费了这一番口舌。 “行了,拿回去重写。” 沈延将卷宗吧地放过来,再不多说一句,自顾自地从笔山上取笔沾墨,继续写他的公文。 柳青看他忙着,便低头从书案上取了卷宗,默默行了一礼,又轻手轻脚地退到了槅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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