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阳光太过刺眼,纪明立于她身侧,只能看见少女挺拔的鼻尖,如工笔画一般的轮廓, 封腰塑身,窄袖利落。 这阳光委实刺眼了些。 不及如何感叹, 听桑沉焉嬉笑,“先生,这小马驹真是送与我么?” 纪明被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自然。身为先生, 怎能让学生败在求学之前呢。” 光明利落的言语,丝毫没有私心。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背后全是私心。 她及笄在即, 明年也当从明理堂退学,当是再无可能在绛雪轩念书习字。 没有未来,也没有你我。 在仅剩的半年时间中,纪明愿意好好做个先生。权当那日明德楼, 他的袍子从未被沾了墨的狼毫污过。他还是那个心无旁骛, 于这光鲜盛世下, 在小小角落沉默的一人。 “先生真好。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若是当时先生收下钱家三姑娘做学生,我可是会好生羡慕一番的……” 桑沉焉骑在小马驹上,絮絮叨叨说起了当年。彼时纪明方游学归家,她跟钱弗若二人为了明理堂最差姑娘这个名头,来找纪明拜师念书。 因着她一点子骑射功夫也无,只能骑在马上慢走。 纪明一步步跟着,听着她的絮叨之言,一丝不耐也无。直到她歇了话头,方说道:“不会的。” 桑沉焉未明白,再次问道:“什么不会?” “我是说,若是当时来找的是钱三姑娘,我不会收她为徒的。” “为何?”桑沉焉突然来了兴致。她一直以为,能得纪明为先生,全是因着她坚持不懈。 纪明好似从遥远之处回神,双眼无神瞭望前方。 跨过这似有似无的栅栏,便是一望无垠的层层山峦,连绵起伏,山雾氤氲。 半晌之后,纪明干巴巴道了声“不知。” 或许从北地游学归来的那个傍晚,迷迷糊糊隔着飞絮相望的那抹身影开始,或许从受了寒气越发瘦小,却依旧鲜活朝气的那几声“纪大公子”开始,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话,又该与谁说去。 自是无人。仿若那层峦叠嶂之间的山雾,热气未起,由得她猖狂罢了。不消几个时辰,只能是山是山,水是水。 纪明如此安慰自己。 时间万物,最是人心不可谋。 不到片刻功夫,少女又问起了这身骑马装可是好看,过些时候再来,换一身新的如何,亦或是小马驹该如何喂养,诸如此类,不过是些琐碎之事。 纪明平日思量最多的,不是官家如今何等态度,就是月氏和羌戎的战事何时才有个结果,而今他却认真思考着,闺阁姑娘,娇娇年华,是该穿得鲜亮些才好。 如此这般,二人恍若无人,在偌大的马场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旁桑钰嫣,桑正阳兄妹都已然回帐下歇息去了,更不消说几个小的,早就嚷嚷着人困马乏,看庄头钓鱼去了。 一时桑钰嫣从帷幔后出来,想着瞧瞧桑桑在何处,别是高兴得忘了休息。她方朝着马场内走了三五步,便瞧见二人于骄阳下走来。 桑沉焉仍旧骑在马上,纪明牵着缰绳,随身候着。偶有热浪袭来,姑娘的嬉笑之声飘散,男子袍角翻飞。 如斯场景,桑钰嫣心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惴惴不安,好似有块大石,压着自己一摇一摆沉将下去。 回程途中,桑钰嫣和桑沉焉姐妹二人共坐一马车,纪府的公子和姑娘分坐各自马车,纪明和桑正阳则在一旁护卫。 过得明德楼,车帘外传来纪明温柔的言语,“今儿虽说是我邀请诸位去骑马,可实打实劳累了几位妹妹,此前我已遣了落玉和碎砚,买些明德楼的点心,还请各位妹妹收下。” 说罢,就见着桑沉焉撩开帘子,嬉笑着谢过,接过一盒子点心进来。 桑钰嫣心中的惴惴之感,愈加深刻。又见桑桑打开盒子,里头装着五香糕、玫瑰酥饼,并三五个黄冷团子。 皆是自家妹妹素日里爱吃的。 接过桑沉焉顺手递来的五香糕,桑钰嫣有些发愣,五香糕的酥皮也太脆了些。 “桑桑,你日常在绛雪轩念书,先生待你可好?” 桑桑正一口五香糕下去,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个小仓鼠。 “二姐,莫要担心,先生待我极好。日日给我点心,凉茶,前日还吃了冰丸子呢,”未见自家阿姐同自己一样开心,桑沉焉猛地改了口, “日前先生还亲手教我写字呢。” 酥皮委实太脆,桑钰嫣一个不稳,捏碎一层。 故作镇定,“纪大公子不是一直在教你卫夫人小楷么?” “是啊,只是前日先生说我,楷字写得不好,他自己亲自写了一个,让我临摹呢。” 听罢,桑沉焉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回去。五香糕终于入口。 纪府规矩甚严,纪大公子更是从小便有小夫子的称呼,到底是自己多心了。 往后的日子里,纪明隔三差五,便带着桑沉焉、桑钰嫣、纪府几个公子姑娘,出门郊游,各处文会,诗会,茶会。 他们于仓山之侧放风筝,于洛水之上观星辰日月,于朝霞未起之时踏秋山之巅,于满目霜红之日赏落霞万千。 每到一处,纪明总是悄然立于桑沉焉身侧,待余光瞄见她的笑意,他便从眼角散出几分忧愁。 我于你而言,只是先生罢了。 往后的岁月,愿你念起闺阁年华之时,能记得这段岁月。 在无人瞧见的角落,桑钰嫣越发愁上心头。 时日雨打芭蕉,仇人断肠,崔道之不知因何,总算是再次登门致歉。此前他已然来过一遭,在褚夫人处得了没脸,也没能见到心念念的二姑娘。 此番他再次出现在桑府正厅,到底是能见着二姑娘了。 褚夫人特意将屋内之人统统撵走,留得她二人把话说明白。 而今桑钰嫣一身天水碧对襟长衫,立在屋檐下。秋水顺着瓦当稀稀落落而下,滴答之声,声声敲在人心弦,落寞寂静。 秋日无痕。 她一言不发,崔道之以为她在等自己开口。起身从玫瑰椅离开,阔步到屋檐下,共享一片黛瓦。 他知道她在避嫌,可他不确定的是,她是否也不想见她。 “二姑娘,多次叨扰,是我犯错在前。还望姑娘见谅。”崔道之踌躇许久才出声。 “听说崔公子多番前来,是为了亲事?”桑钰嫣冷声道。 知道的,晓得这姑娘是在言语自己的亲事,不知道的,恐以为说的是不知何人闲话。 忒没个寻常姑娘的害羞模样了。 崔道之适才还乱得厉害的心跳,霎时间被缰绳捆住,“我知给姑娘带来许多不便,可你我……若是还有以后,我定然好好相待。绝不委屈姑娘半分。” 桑钰嫣抬手去接瓦当的落水,任凭雨水滴落在自己手心。一滴一滴,断然没有停歇的时候。 正当崔道之心沉得厉害之时,听她道来,“崔公子你听,这雨声,有没有落下来。”崔道之无言,不知她是何意。 “雨落下,落在瓦当,落在庭院,亦或是落在我掌心,从来不是它的主意。它不能决定落在何处,亦不能决定何时落下。它只能跟着风,随着闪电春雷。 你瞧,它像不像这世间的所有姑娘。 她们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能如自己所望的那般活着,只能龟缩在后院,盼望着夫婿,盼望着儿女。 诚然我没有冲破世俗的魄力,也只能如浮萍,飘荡。 崔公子身为相府公子,齐大非偶,非我所愿。”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何况是桑府这小小之地。褚夫人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桑正阳和桑沉焉也一般冲动,唯独二姑娘桑钰嫣,早早管家理事。 如同桑翊,看透世间许多事。却又比桑翊多上一分冷清。 即便是随风飘荡的浮萍,她也要守住自己。 做个清醒之人。 男婚女嫁,出自父母之命。尚未提亲,也未相看,崔道之就替她惹下这样的麻烦,着实不是良配。 崔道之听罢,怔住。半晌不能回神。 “姑娘所言,可是当真?” 作为崔相公次子,京都二公子,凡他所到之处,莫不是捧着他,顺从他,这般多年,他还从未被人拒绝过。 在他眼中,他上赶着同桑正阳交好,已然很是迁就他人了。 临了,得上句“齐大非偶”。 如何让人咽的下这口气。 “崔公子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个国子祭酒家的姑娘,没有煊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才情。崔公子自当值得更好的姑娘。” “你果真这般想的?” “从无一句虚言。” 本是绵绵的秋雨,突然迎来一片惊雷,淅淅沥沥,顺着屋脊,滑过瓦当。 有了几分黄梅雨的急切和匆忙。 崔道之从没被人拒绝过。原本激荡无比的内心,忽的如同这急来的暮雨,落到地上,落到屋檐,落到苍翠, 没有一处是齐整的。 登时他甩袖阔步走入雨幕中。雨傪风僽,抛起宽袖,溅起水渍。凄怆悲凉,一如这场秋雨。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仙女:因为突然有个加急的案子,昨天没更,明天可能也没空更新,在此向大家致歉啦!非常抱歉,下周事情做完了再补回来! 对不住啦!
第25章 突变 ◎他一个没有未来的人,配不上这样赤忱的姑娘。◎ 那日的秋雨, 绵延数日不绝。 这日桑沉焉一如往常,于绛雪轩习字。自觉眼下的卫夫人小楷较往日更加飘逸,她抬头望向书案后的纪明, 盼望得到先生的一二夸赞。 却见他不似往日沉稳,眉眼之间添了一丝愁绪。桑沉焉登时想起, 方才习字之时, 好似于潇潇秋雨中, 听闻几声焦急地翻书之声。 “先生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若是可行,学生可为先生分担一二。” 纪明闻言,抬手捻了捻紧蹙的一双剑眉, “无事。先生安好,你, 专心习字便是。” 桑沉焉搁下狼毫,跽坐着朝纪明的方向靠了靠,“先生骗人。先生分明是有了为难之事,却骗我说好着呢。难不成先生忘了你我之前的约定不成?” 数月之前, 二人约定,知无不言,半句不欺瞒。 纪明念起那个燥热的午后,透过窗牖的蝉鸣, 面如彤云而至的三姑娘, 更有那声委屈的问责——先生,你为何要骗我! 纪明咧嘴笑得无奈,半晌之后方道:“当日之事我记起来了。而今先生又错了。改日我们再去北郊马场骑马可好。那头小马驹可是长高不少, 已经有了几分她母亲的风姿。” 说着, 纪明佯装不在意看来。 少女袅袅婷婷坐在北面窗户之下, 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也好似飘荡着远去。只见她,弯月眉下一双翦水秋瞳,满满的都是担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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