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忱,热烈,毫不掩饰。 这样的神色落入纪明眼中,他心中更觉愧疚,不堪。 在三姑娘眼中,他是先生,是该日日孝敬,时常关怀的先生。 可,在他纪明眼中,全是乌糟糟一团。 他如今,已然当不起这声毫无私心的先生。 他合该去圣人跟前,好生忏悔。 “先生既然知道错了,也记起来当日的约定,那先生该告诉我,先生所愁苦的是何事?学生不愿先生难过,是真心实意替先生分忧。” 因着他许久未继续说话,桑沉焉担忧得如是说来。 听罢,纪明心中愈发沉重。闭眼再睁开,起身踱步至南面窗户之下。 “听闻今秋月氏收成极为不好,已在筹谋南下。” 从泰康一十八年冬日那场大雪开始,到而今泰康二十年秋,月氏先是隆冬大雪折了好些牲畜,而后又遇大旱,可谓是极为艰难。 月氏南下,还有北面的羌戎顶着,大邺本也无甚操心的。然,去岁羌戎就已不敌,被掳去几位皇子,人心涣散,畏月氏铁骑如虎。 一山之隔的大邺,仍旧歌舞欢腾,修园造林,盛世壮哉。 纪明于泰康一十八年游学归京,一面是是因着北地即将来临的战乱,一面是因着次年的春闱。 却不想,到了如今,甚也没有。 “先生可是在愁苦羌戎不敌,纵容月氏过了阴山之事?” 桑沉焉素来不太关注朝政,只在纪明,汤先生处,听过几嘴。是以,她不太确定地追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如是,家国,亦如是。 三姑娘,你可知而今的王太尉,是个怎样的人。” 南面窗扉洞开,可见秋雨不断,天穹阴沉。雨珠簌簌,打在碧波池,溅起阵阵浪花,打在芭蕉,滴滴答答。 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已经近乎两年光阴。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纪明。他负手而立,好似与窗外的秋雨,融为一体。 忧伤凄凉,内心万般愁绪,却只能在绛雪轩,这方寸之地蹒跚来回。 不及思量,又听见纪明道来。 “王太尉,本是早年跟随官家在外的宫人。当年的官家,藩王之子,当年的王太尉,不过是为了皇家子弟的颜面而存在的宫人。这些年天平盛世,刀兵未起,王太尉从内都知,官升太尉。 位列司殿帅,魏元帅,谢将军之前。 你说,若是羌戎不敌,月氏于阴山以北突袭,谢将军该如何应对,枢密院又该如何应对?” 纪明一声喟叹,“太平许久,大邺□□如何立朝,大抵都忘却了。” 男子一直背对桑沉焉而立,她只能瞧见他笔挺的身姿,圆领长袍后脚。许是因着桑沉焉跽坐在蒲团上,她眼中的纪明好似于泥泞中挣扎起身,即将破空而出,直奔云霄。 她颤抖道:“先生,既是大战在即,料想不论枢密院还是兵部都不会推诿才是?” 未曾真真接触过朝政的姑娘,说起话来当真天真得紧。 一言入耳,纪明不愿去戳破桑桑心中的太平盛世幻想,也不愿在她跟前继续说道朝政,轻声道:“但愿如此!” “先生此言,是觉得学生天真了些,是么?” 纪明蓦地回首,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何出此言?” “先生所忧愁之事,必然不会这般轻易解决。再者,既是军政大事,自然都不是小事。适才学生所言,委实不妥。可……” 少女学着纪明的模样,将目光投向碧波池的涟涟秋水,有些愧疚,“先生,我不懂朝政,也不懂人心,更是不知先生所忧虑。我只能,” 说着,她顿住,她能做个什么呢。 越发愧疚,“先生,我知你所难,却不能替先生分忧。我,先生可是还有别的什么心愿,别的什么想要的。学生愚钝,” 她不知为何难过起来,双眼有些湿润,“小点心,小荷包甚的,亦或是明日的茶水该是如何,这些我能做好之事,先生可有什么希望学生做的?” 桑沉焉双目无神,望向风浪中的碧波池,又转向郁郁葱葱的芭蕉叶。 她有些害怕,怕过了这场秋雨,先生就冲破桎梏,奔向遥远的天际, 她怕再也瞧不见先生了。 可,先生本就该居于庙堂,振翅高飞,她应该为先生庆幸才是。 为何心揪得厉害。 一时无话,盖因纪明打从她望向一池春水之时,便一眼不错地瞧着她。三姑娘的声声言语,更是不断落入耳中。 回韵绵长,从未绝断。 “你无需做什么,日日来绛雪轩,说说话,吃吃点心就好。”若是还有别的,那就是站在光影中,笑笑即可。 这样的话,还有许多,纪明胸腔滚动,口舌不稳,甚至眼神也有些恍惚。 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一个没有未来的人,配不上这样赤忱的姑娘。 “无需,三姑娘只消好好念书习字即可。茶水点心之事,有落玉和碎砚就够了。 再有,朝政大事,并非女子所虑之事。往后再遇这般境况,能不能不问。” 在外人跟前,凡是遇事皆是侃侃而谈的纪明,目下在桑桑跟前,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朝政之事说与三姑娘听,本就不太合适。可他答应了她,万事不能欺瞒,也就只能小意着如斯问道。 “先生此言不妥。前朝之事事关国体,学生身为女子,亦是大邺子民,是应当知晓的。若是因着学生不知其间的厉害关系,先生不愿说与我听,那请先生放心,学生日后定当好生关注,勤加研读邸报。” 愿望以后同先生说话,不再有今日的对牛弹琴。 后面的话,桑沉焉说不出口,因她知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能够同先生谈天说地,还句句知晓他口中所言的前因后果,这样的学识可能是她这辈子也达不到的。 先生,离他太远了。 可是她愿意向着光的方向奔跑。 纪明喉头几番滚动,几欲出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 果然,未过几日,城北清晖桥夜半急报,谢将军手下军士向枢密院递上军报—— 月氏以少胜多,已占领羌戎王庭,正横刀立马往阴山而来。 羌戎如此不济,冬月未至就败下阵来,真是许多人从未想到的可能。不消说枢密院几位,前朝诸人,就连生在北地的黄衡,于北地游学两年的纪明,也是未曾想到。 月氏不过是随水而居的部族,何来如斯强壮的兵马,何来源源不断的粮秣。 次日大朝后,几位相公商议对策。你来我往,皆是觉得月氏此番大胜不过是侥幸,能拿下羌戎王庭实属不易。目下当是好好整顿兵马,来年定将派人来我朝商议岁贡之事。 因谢将军的军报,并未明发,是以,崇政殿议事,少有人知。 冬月过半,谢将军副将一身鲜血,再次从清晖桥入城。这次乃是晚霞当空的时辰,京都百姓,上至八十老媪,下至总角孩童,无人不知。 终于大朝会上,论了论这事儿。 有人主站,有人主议和,也有人言月氏不足为惧。官家红袍高座,一言不发。 末了,崔相公出面和稀泥,“而今已是冬月下旬,月氏兵马粮秣难能坚持,就算有一场恶战,也得是明年夏,冻土消融之时。明年三月惠园建成,四月东水门龙翼卫演武,届时月氏定当拜服在我朝赫赫国威之下……” 官家点头。而后派人给谢将军送去年节赏赐,并一众慰问之言。 不论在前朝,还是内廷,纪府的消息早已没了往日的便当,当纪明知晓这些消息之事,已然两日过去了。 偌大的纪府,三朝相公府邸,除去外任的二爷和三爷之外,在京都为官的,仅大爷纪尚书和四爷。 纪尚书虽然是户部尚书,可贺计相正值壮年,又是官家亲信,统管户部、度支、钱粮。纪尚书不过是月月往户部领银子罢了。而四爷是个考功司都不放在眼中的将作监管事,更是一点消息也无。 得知消息这夜,东风楼灯火通明至天光大亮,绛雪轩亦然。 不过才看了一月的邸报,桑沉焉甚也说不出,只能默默替先生添茶,而后轻声问道:“先生,我今日能晚些回府么?” 纪明好容易稳住心神,不敢看她,仅余光瞄见少女于烛火下的影子。 心道:三姑娘,你可知有些话,不能多说。 最是人心不可谋。 如纪明这般严苛之人,也终究是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
第26章 话别 ◎再不是他绛雪轩的学子。◎ 话说当日得了桑钰嫣一句“齐大非偶”, 崔道之这些时日,即便在值房当差也掩不住面色沉沉,身为翰林院同僚的黄衡看在眼中, 亦是一日赛过一日的沉默。 他们二人皆为翰林院编修,从六品, 都有机会大朝。黄衡心中作何感想, 崔道之不明, 他只觉自己一口心头血如何也咽不下,在咽喉上下起伏,难受不已。 这就是他阿爹,是世人眼中皇权之下的第二人, 也是人人畏惧的崔副相。家国危难在即,却只顾念自己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风骨,气节,恐是早已抛诸脑后。 本就心气不顺,情路受挫, 如今更是觉得颜面无存。 此前,因着这层身份,处处得优待。而今,亦是因着这层身份, 处处不适。 当夜崔相公府上很是热闹。翌日一早,崔道之就上了折子,愿去阴山参战。 此事自然不行! 被崔相公里里外外驳回几次之后,父子关系越发紧张。 连内院的程夫人都有听闻。 某夜径直到书房寻到崔相公, 程夫人劝慰道:“二郎打小就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的人, 何曾被人说过个不字。前脚咱们刚敲打完桑家, 后脚二郎就灰头土脸地回来。这里头什么买卖,你难道不知道。 不过是个四品小官家的姑娘,他既然喜欢,娶回来就是了,横竖我还在,大郎媳妇也在。她这般的姑娘,到咱们家来也就是个次子新妇,不能操持家务,不能迎来送往,能有什么事儿。” 拉拉杂杂一通。程夫人觉得,崔道之无非是借着这个由头,跟家里闹别扭罢了。好生安抚,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知崔相公万分不愿。 程夫人来气了,“诶,我说你,不过是别家的姑娘,二郎又不是答应只娶这么一个。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坏了父子之情,也不能真让他去阴山不是。 那可是成天吃沙子!” 崔相公何尝不明白这些。可他父子二人的矛盾,哪里是区区一个新妇能解决的。从崔道之入朝开始,到他时常替官家抄录文书,早已埋下的矛盾,逐渐显现。 这个二郎,年轻气盛,一心报国。 与他这个早已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所求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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