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得几日,崔道之不知走了谁的路子,得了兵部委任,前往阴山,参赞军务。 程夫人在家如何哭喊不知,崔相公于书房叹气几何亦是不知。 临行前,纪明、宋禀,再有黄衡,于明德楼魁星雅间给崔道之践行。 因着几人的到来,明德楼少东家可是将魁星好生装扮一番。目下的雅间,有了几分书房模样。东侧楠木书架,卷卷典籍,南面正临高台,欢声笑语,西面百宝架,笔墨俱在,北面三角案几,几丛墨色兰花,正芳香四溢。 四人各自宽座,寒暄已罢,才说起阴山战事。 宋禀:“崔兄,听闻月氏此前刚得羌戎王庭,已经开始效仿羌戎,整顿军纪,文武分治。崔兄此番到得阴山,需得万分小心才是。” 这等消息,尚未传到前朝。宋禀不过是刑部侍郎家公子,能知晓这些,不外是因着他外祖家、以及几个舅舅,在大名府为官而已。 此话说来,也是好意提醒崔道之。谢将军镇守阴山多年,对战之事自然不用崔道之这等文臣多言,可用兵之外,小心为上,多多提醒才是。 崔道之拱手道谢,“谢过宋兄,某定当多加小心。” 后说起阴山天气变幻莫测,黄衡突然插话道:“几位兄长,无需多心,我同崔兄一同前去走。必定好生照料崔兄。” 纪明抬高声调,“莫不是贤弟,你也递了折子,自请去阴山?” 黄衡本就英武的面容,顿时越发英武伟岸, “自然。北地乃是生我养我之地,明知它如今受难在即,我怎能不前往。”见着纪明试图开口相劝,忙不迭道:“诸位兄长无需再劝,我知我此行前去,恐无再回京都的可能,但我不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我必定同样决断。” 崔道之有崔相公做后盾,不定什么时候,用个什么由头,就调回京都。如此,他照样是人人追捧的京都二公子。同之前,没有半分不同。 而黄衡却不一样。 黄家在北地小有名气,那也仅仅是北地罢了。黄衡凭借着今科二甲的名头在京都为官,对黄府众人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兆头。 冉冉上升之中,他放弃一切,调任前线,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 在几人惊讶的目光中,黄衡继续道:“家国危难,我岂能置之不理!” 在场之人皆知他说的是什么,却全都一言不发。 盛世繁华下的脓包,挑破的,总是意气之人。 见惯万国来朝,□□盛世的大多数,坦然地享受着前辈的果实。至于世间的困难,好似只存在于遥远的天际。 随着黄衡的话音落下,高台的喧嚣鼓乐、大厅的各色嬉闹,好似顺着洞开的窗扉,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某处角落。 不知何时,高台上巨鼓重锤,划破长空。 几人纷纷朝着黄衡拱手。 在崔道之的越发无地自容中,宋禀和黄衡,一个将自己从外祖家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来,一个将打小知道的月氏和羌戎之间的对战,细细道来。 纪明一面听着,一面走神。 那日浑身是血,闯入城北清晖桥之人是谢将军副将。传闻中,当年谢将军带着十三人,冒死闯入鄂巧城,杀敌三千,大开城门。这才有了令羌戎畏之如虎的谢将军。 那副将,便是当年同谢将军入鄂巧城之人。 阴山的战况,京都知晓的,恐不过是千分之一。 许是他许久未说话,宋禀提醒,“纪兄?” 纪明回神,见黄衡一脸关切问道:“兄长可是有事?” 他摇头,对上几人的关心,犹豫再三,还是说起了自己的担忧。 “北地素来冬日寒长,月氏的冬日更是难熬。往年尚有羌戎在阴山以北,抵挡月氏铁骑。而今失了这屏障,今岁的冬季需得更为小心才是。 再有,我等皆知谢将军领兵如何,可前几日却是令手下副将额,毫不掩饰于人潮拥挤的晚霞时分,入京都。料想,军报应当不会如此简单才是。 可眼下朝中,并无援兵去到阴山。如此,阴山—— 倘若是能过了今冬,方能安稳片刻。” 对于副将的浑身是血,朝中的说法不过是谢将军退敌之后,急报朝廷。 能糊弄几人?! 话别之后,几人各自归家。宋禀却是转头跟在纪明之后,瞧着他走开之后,入了一处分茶铺子。 选个靠窗的位置,手握茶盏,借着窗牖的缝隙,悄悄观察楼下之人。 街道另一侧是岑记绸缎铺。不大不小的三个门脸,在京都算不上如何。掌柜更是个长须老者,再普通不过。 宋禀却看得很是入神。 一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楼上下来。那公子一身素色长袍,腰间仅玉珏革带。不知是因着他行路的坚定步伐,亦或是低头瞧着手中雕花匣子时,偶然露出的温柔神色; 惹得宋禀捏紧了手中茶盏。心绪起伏之间,茶盏不稳,荡起的茶汤洒在手上。 委实有些烫手。 又见那公子,背对着街道,同掌柜说着什么。不消片刻,拎着匣子走开。 宋禀抬手,候在门外的小厮即刻出门打探。一会儿来报,“三公子,那人买了三匹丝绢,一珍珠桥梁簪。簪子放在匣子当中已带走,丝绢让掌柜送到府上。” 宋禀手中的茶盏更为不稳,“簪子?” “回三公子,确实是簪子。说是那公子许久之前就定下了。时日到了方才来取。” 许久,茶汤已然不烫手之后,宋禀才自顾自问道:“纪府没什么女眷。仅有的几个姑娘,也是堂妹,纪明应当同她们不熟悉才是。买什么簪子呢?” 莫不是那日明德楼那个姑娘? 候在门口的小厮,早已经被宋禀打发走了,自然是无人回答。 而纪明买了簪子,却仅放在二月天的某处角落。时不时翻看,而后再原样放回去。 三姑娘就要及笄,从明理堂退学了。 该归家,学着管家理事,好好寻一门亲事。 再不是他绛雪轩的学子。 想着想着,自嘲笑笑,不论家国危难,还是其他,何处都没有他纪明的身影。 他只能匍匐在这方寸之地,自怨自艾。 那个日日念着要对先生好的学子,也快见不着了。
第27章 泪珠 ◎嗓音一如她这人,娇俏倔强,无孔不入,直直往人心中钻◎ 自打那日从明德楼归来, 于明礼堂上学,或者于降雪轩讲学,纪明时不时走神。或者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或者立在廊下静静看雪。 桑正阳以及纪府几位公子,轮番问好, 皆是无甚用处。 桑沉嫣看在眼中, 颇为焦急, 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晚间,桑沉嫣披着外衫,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下,悄然走到桑钰嫣房门外。 窗外月色清晖, 屋内烛火明明。光影落在窗户纸上,加之冬夜朔朔北风, 颇有些骇人。 桑钰嫣今夜刚整理好年节所用的采买单子,一身疲倦回房歇下。前脚吹灭烛火,后脚就瞧见窗户透过来的黑影,当即大喝一声:“谁在外头?” 姐妹二人就寝之地, 在逐星小筑二楼。不太能遇见歹人,可桑钰嫣害怕得紧,紧了紧衣裳。眼下可是不大太平。 话音刚落,朔风掀起黑影的衣衫, 撩起暗影的发丝。 镇定下来的桑钰嫣,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正想问问她是不是一墙之隔的桑桑,便听见人道:“二姐, 是我, 桑桑, 今夜风大,吹得窗户呼呼响。我害怕,能跟二姐挤挤么?” 桑桑说话有条不紊,气息半分不乱,甚至很是懂得照看自己。隔着紧闭的窗牖,桑钰嫣也瞧见她拢了拢衣衫,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心中已然明白她哪是什么害怕。桑桑这人,自小都是打雷下雨也挡不住呼呼大睡。 不知她所为何来,也不忍让人在外头吹冷风。桑桑话音还未落下,她就前去开门,将风雪和桑桑一道迎了进来。 桑沉嫣刚踏进们,还没从冻傻中回神,桑钰嫣就拿着汤婆子塞到她手中,又忙不迭端着热茶送来。一面轻声数落,一面好生照顾。 桑沉嫣嬉笑着顺手接过,“二姐,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往后要是夜里再来,一定让丫头起来帮我收拾好,定然不会这般胡闹了。” 桑钰嫣问道紫衣她们两个丫头哪儿去了,怎的由得自家姑娘衣裳也未穿好,就在大风夜里出门。 桑沉嫣:“二姐,别怪她们两个,是我来找二姐有事儿,提早就让她们去楼下和素衣、素娥作伴去了。” 素衣、素娥,是桑钰嫣跟前的两个丫头。因着觉浅,桑钰嫣一向不让她二人晚上伺候。 一时桑钰嫣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褥,姐妹二人躺下之后,她规劝道:“你跟前的丫头,素日里也好好看着点。下次再让我瞧见她们二人安眠,你一个姑娘大晚上四下乱窜,小心我告诉阿娘去。” 心知自家二姐不过是怕自己吹了风,着了凉,桑沉嫣将头埋在二姐肩窝,跟个小猫似地动了几下。 “哎呀!二姐,我知道错了。你且是饶了我吧。阿娘前些时日都已给我派了课。说是等我退学,就回来学这学那,且是事儿多着呢。” 听她如此说来,饶是桑钰嫣好脾气,也隔着厚厚的被褥,在桑桑后背拍了一下。 “阿娘那是心疼你。就你现在这模样,跟五哥一般不着调,何处寻个合适的人家。哪家夫人会给家中儿郎定个这般懒惰的新妇。” 桑沉嫣不以为耻,嘿嘿一笑,又凑近几分。 “二姐,日前崔公子请命去阴山,参赞军务,你可知晓。” 桑钰嫣略有些顿住,“不知。” 三姑娘扭头悄悄瞅了瞅自家二姐,“二姐,真不知道呢。邸报明发,那可是写着呢。就算没有阿娘督促,我知二姐也必当要看的。更何况我都看了呢。” “哟,你这是来笑话你二姐来了。” “哪里敢。我是专程来向二姐讨个主意的。” 见人显然不想说崔公子如何,桑沉嫣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 “何事?” “我说来,二姐不能笑话我。” 桑沉嫣说着,将自己半掩在被褥中,仅露出一双眼睛,于暗夜中,犹如夜明珠般明亮耀眼。 桑钰嫣见她眼神光亮,就知一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没好气道:“若是合理合法之事也就罢了。倘若是别的什么,小心我告诉阿爹。” 桑翊虽日常在褚夫人跟前赔小心,被孩子们看笑话,都不过是他时常不在家,对家人的一种补偿罢了。倘若孩子们犯错,捅到他跟前,那可是厉害着呢。 桑沉嫣听罢,又掩上自己一只眼睛,只留另一只在外。 “二姐,是好事儿呢。” “那你说来。” 桑沉嫣将自己从被褥中扒拉出来,学着二姐的模样,端端正正躺在卧榻上。好似脱去她素日的嬉笑和不正经,才配说起纪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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