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色道:“二姐,你也知晓,我跟着汤先生在明理堂念书,也跟着先生在降雪轩念书。明年我就要十五了,汤先生处如何拜谢,自有定例,不消我如何操心,可先生处,就我一个弟子,并无任何先例在,我该如何拜谢先生的教导之恩?” 再有一句,先生近日因着阴山战事,总是眉头紧蹙,二姐,我该如何让先生开心。 这话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在口中转了几个来回,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屋内一时只听北风敲击窗牖,呼呼啦啦。 桑钰嫣突然想起六月的北郊马场,想起入城之际的那盒子点心。二人终日相处,早该料到有今日才是。 她不知自家妹妹是何心思,小心确认道:“既然拜谢先生,那依着古礼,送束脩上门即可。你若是觉得不够,明儿我发下对牌,让管事采买几样新鲜玩意儿,届时送与纪大公子可行?” 没听见桑桑的回音,桑钰嫣佯装是躺得累了,转身朝着桑桑的方向侧躺着。半晌之后,还未听见妹妹有何反应,她那颗心,不停地往下坠落。 即便不管纪府如今的处境,单说他家的规矩,那便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常听阿娘说起当年的戚夫人,明媚、娇艳、热烈,从不似任何京都贵女。开心了就笑,不喜了就直言,惹人不痛快了也能当场致歉。而如今的戚夫人,日日稳坐花厅管家理事,恐怕是连北郊马场的门朝着何处开,都已然忘却。 纪府如今就老夫人一个长辈,每逢年节也得如同纪相公在世之时一般,三更天开始,焚香梳洗,祠堂敬告先祖,至午时左右方可回到各房自行午膳。 虽然二爷和三爷领着祖命,今生不得归京,可一年到头多少节日,次次都得派人来。 偌大的京都,除开五步一侍卫,层层关防的皇城,早就没这般重规矩的家族了。 桑钰嫣念着,倘若是他二人皆有意,那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心还未沉入湖底之前,听见桑沉嫣嘟囔道:“这些都不是我亲手做的,会不会显得一点不诚心?” 此话一出,桑钰嫣动动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嗓子,试探着继续道:“既然不够诚心,那等你及笄之事定下来,我禀了阿娘和阿爹,我们一家子去纪府拜师可好? 目下你虽然是纪大公子的学子,可到底没有师徒名分。若是拜了师,师出有名,你往后送些什么,都便当得很。” 桑沉嫣很是惊喜,双眼放光看来,“果真?” “二姐还能骗你不成!”桑钰嫣说着便放心下来,“只不过,你女工不好,做的点心也没个样子……”絮絮叨叨之间,她忽觉不对,又看了桑桑几眼。 惹来桑沉嫣疑惑道:“二姐,你这般瞧着我作何?” 桑钰嫣摇头。她怎的忘了,她们一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 阿娘不会交际,成日和阿爹斗嘴。阿爹除了国子监就不会去别的地方。五哥已然这般年纪,还是个棒槌。就连她自己,也是冷静得可怕。 万一桑桑尚未知晓她自己到底是何心意呢。 这般想着,桑钰嫣又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心道:不定就是这般。 如此,这事儿不急,得好好看看。 “你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拜师一事,贵在诚心。还有些时日,你好生练练。届时你再来寻我,我再帮你看看,送个什么好。” 既然已经定下,姐妹二人又闲话一番,各自睡去。 翌日一早,去明理堂念书的路上,桑沉焉装模作样关心桑正阳,说些什么五哥可是累了,可是饿了,可是觉得今儿的风雪吹得眼睛疼了。 桑正阳虽是个走文举路子的公子,可也不至于这般柔弱。 经不住自家妹妹的关怀,桑正阳扯着桑桑的袖子,将人拎到明理堂不远处的一处花墙底下。 横道:“说罢,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又闯祸了?” 蛮横如桑正阳,也知晓欺负自家妹妹,得过二府之间的小门才行。 今儿照旧是寒彻透骨的北风,本就镂空的花墙,因着没了花木翠叶的阻挡,一股股凉风径直吹到人脑门上。 桑沉嫣见他悄无声息地拢了拢衣袖,一口坏笑憋在眼中,“五哥这是什么话,妹妹关心五哥呢!” “赶紧的,你五哥我且是要去上学呢。后年要是再考不上,阿爹阿娘就该给我说个夜叉回来,我可是跟你不一样。有事说事!” 桑正阳真觉得这风吹得脑门疼,颇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但又不能失了哥哥的威严,只能没好气低头怼人。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先生喜欢什么?五哥能说与我听么?”委实太冷,桑沉嫣没了往日斗嘴的精气神,径直说道。 桑正阳没被怼,猛然觉得应当是被妹妹发现自己冻着了。 当即挺了挺腰板,整了整衣衫,“我如何得知!” “你和先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么?你怎的不知晓。” 桑正阳腰细腿长,拔腿就走,“你不是也同他一块儿长大!连你都来问我,我为何就得知晓。” 说话间人已经走远,气得桑沉嫣在原地不住喘气。喘出的热气,喧腾着上升。 “我怎么就跟先生一块儿长大了。” 她可是很敬重先生的。为何这话到了五哥口中,就变得如此不成样子。 桑沉嫣气不过,朝着桑正阳的背影喊道:“五哥你说话这般难听,将来一定娶不到新妇。” 没辙,桑沉嫣只能自己观察,小心记录。 先生今日看《论衡》,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先生明日看《奇巧之术》,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先生后日看《治水之道》,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 如此这般,桑沉嫣愈发苦恼,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跟那日一般,傻乎乎地直接去问。可那日先生没有回答自己! 先生的日子,委实过得艰难。 已然没多少日子,桑沉嫣有些沉不住气,私下同落玉商议道:“明儿先生的茶水点心,放到翠俏她们两个丫头处如何?” 落玉原本半低着腰半垂着头,听罢突然抬头看人一眼,自觉不妥,即刻又低下头去。 “这有何难,三姑娘这两年来替公子添了不少茶水,公子私下可是欢喜得紧。” 岂止是欢喜,还能赋诗一首呢。 二月天壁柜最里处的那个小匣子,他亲眼瞧见过。这东西出现在二月天,约莫已半月有余。那日落玉也是偶然得知。 那夜弦月高挂,纪明早早将身旁伺候的几个小厮打发了,独自一人在南面窗户根下站着。这是纪明有烦忧之事时,惯常的姿态。 夜半戚夫人遣人来送宵夜,落玉远远瞧见,笑呵呵上去同人搭话,将食盒接过。 他最是知道自家公子,这等面窗而立,月下吹风的时候,尤为不喜人打搅。 待夜深了,估摸着二月天内已然梳洗完毕,落玉才拎着早已冷掉的食盒,行到廊下。 不知为何,纪明一身中衣,披散头发,一副即将就寝模样,光脚在地行走。 身为打小就跟着纪明的小厮,落玉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讲究衣着打扮,不讲究脚下寒凉不利于养生,更是没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护着个匣子。 打开二月天最离间的壁橱,缓缓放下。 末了,好似不放心一般,开了匣子又确认一遍。 落玉隐没在游廊的夜色下,隔着几从苍翠,透过半开的窗扉,在清辉的掩映下,瞧着匣子当中的物件。 约莫是个带珍珠的钗环。在内间仅剩几个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温润光泽。 却是只能在暗夜中,窥见一二天光。 心知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搅了公子雅兴,落玉稍稍往后退两步,让愈发不见一丝明亮的暗夜,全然罩住自己。 什么宵夜不宵夜的,哪是什么重要之事。赶明儿得空跟公子禀告一声,也是可以的。 是以,如今见着桑沉焉这般谨慎问话,落玉险些笑出声来。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如此这般,第二日纪明书案上的茶水,陡然变成竹叶青。细细长长的嫩叶,一根根挺立在天青色圆口茶盏中。茶汤隐隐可见一丝翠色,清香四溢。 纪明来得晚些,甫一进门,一股不同往日的山涧清脆迎面而来。念着这些时日桑沉焉的举动,无声地瞧了茶盏一眼。 故作甚也不知,“三姑娘,今日在明理堂,汤先生所言——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何解?” 这是今日汤先生教授的《白虎通义》卷二。讲的是国之社稷,立国立朝。 虽说她这些年来课业有所长进,可这《白虎通义》是昨日才开始教授的,按着往日桑沉焉的进展,尚得需要些时日才能明白呢。 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上来个什么。 纪明分神听着,在书案后安坐。也不翻看昨日未完成的书卷,抬手就够着茶盏准备喝茶。 正唧唧呜呜说不上话来的桑沉焉,登时更说不出话了。 自以为毫不显眼地低头去瞧纪明,看他是何表情。 不料茶盏刚靠近唇边,纪明似乎想到什么,一口没喝,又将茶盏放回去。 如此三两次,桑沉焉低头答话,又扭头看顾的姿态,是如何也维持不住。 娇声喝道:“先生,你又逗我!” 纪明勾唇一笑,“三姑娘,所言何事?” 桑沉焉气急,索性也不答题,就着跽坐的姿势朝纪明处靠了靠。 “先生分明是知道了,还来问我。是觉得我好欺负么。” 她一袭水红色对襟褙子,耳畔碧玉摇曳。面颊红润,檀口微张。嘴上说着生气之言,眼角却一点子愤怒也无。 满满全是娇嗔。 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纪明进门之时才问道《白虎通义》,以此分神,盼望自己不会去注意这一眼。 不仅徒劳无获,心口还微微发烫。 纪明自顾无暇,只能顺着少女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盏,一口饮下,半分滋味没有。 “先生,如何?这是我昨儿刚跟二姐学的。二姐说,这明前的竹叶青就当如此,方能激发其中的清冽香气。” 如何? 纪明当然说不出来如何。 草草牛饮一口,即便是个人参果,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少女问话还在耳边回响,嗓音一如她这人,娇俏倔强,无孔不入,直直往人心中钻去。 更有她耳间起舞的碧玉耳珰,一层层一圈圈,在脑中荡开。 纪明哪里还有心神回话。 轻轻放下茶盏,他默念几句清心咒,打算从先贤口中找出一两个论茶之道。 不及开口,又听见她嫌弃道:“先生乃是文雅之士,怎的喝茶就成了牛嚼牡丹,一口全喝了呢!是不是太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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