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枝纵有万般不愿见到此情形,却不得不迫于现实。 提及安乐侯府,不由想到逝去的母亲与不知所踪的父亲和弟弟,顾芸礼温柔的手掌抚慰她的后背,“过去便过去了,人总要朝前看。阿姊说清了自己的状况,倒是对小妹一无所知。” 顾南枝吸了吸鼻翼,双眸眼波江山横生水雾轻烟,“阿姊不必担心我,我在宫里一切安好。” 宫乱后,顾芸礼见到妹妹,两人一起锒铛入狱,但小妹身骨虚弱发起高热,性命危在旦夕,当时她恨不得抛弃尊严、撕掉面子,求狱卒为小妹诊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小妹被带出牢狱得到救治。 可云中王哪里会是仁善之人?他救小妹一命,定是别有所图。 顾芸礼:“小妹你可是答应过他什么?” 聪颖如阿姊,怎会想不到她得以保全性命的缘由,顾南枝也不打算隐瞒,老老实实说出她和陆修瑾的交易,“我助他拔除朝中深埋的余党祸害,他答应放族中无辜之人一条性命。” “所以,廷尉署接连以来有人被释放,盖因你在与他斡旋。”顾芸礼恍然大悟。 估摸用膳的时间差不多了,再耽搁下去会引起怀疑。 宫婢入宫收拾残羹,顾芸礼在里间为她梳发盘髻,“就让奴给太后挽发吧,好些日子没挽过,怕是手生了。” 顾南枝搭在她执银梳篦的手背,低声道:“阿姊挽成什么我都喜欢。” 撩开顺滑油亮的乌发,露出弧度完美的后颈,顾芸礼瞳孔微滞,目光凝在她雪白后颈上的斑斑红痕。 指腹悬在红痕上,想要抚摸却又害怕弄疼她,“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顾南枝转过身,及时抓住顾芸礼手里摇摇欲坠的梳篦。阿姊生性像极了母亲,爱憎分明、坚毅果敢,很少有落泪的时候,现在阿姊双目噙泪,嘴唇颤动,看得她心底难过极了。 “阿姊,没什么的。只要能保住性命,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早就想清楚了,自从幼年入宫后,她再不能和同龄的娘子一样,过上寻常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 顾南枝用劝说自己的心里话来安慰顾芸礼,“水有源,木有根,方能水流不尽,木生不穷。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冀。” 顾芸礼含泪为她挽发,一梳梳到尾,再手指灵动地盘成流云髻,簪上银流苏步摇钗,配上蝴蝶珠花,灵动清丽得像待字闺中的娇贵娘子。 短暂的重逢后即是别离,顾芸礼离开长乐宫,她并未与小妹依依惜别,就好像下次她们还会再见。 浓云遮蔽金乌,天色变得阴沉晦暗,离开金砖碧瓦的宫廷,宽阔的大道旁停驻一辆素色缥青帘栊马车。 顾芸礼垂首,车辕上的车夫认出她的面孔,连忙为她打帘,素净的帘栊掀开,一片鲜目的绛色撞入眼眸。 车内端坐的人身穿绛色官袍,身形疏朗,眉眼惊鸿,是灰冷景状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顾芸礼记忆犹新,那一日她走出晦暗发霉的地牢,迎接她的是一束刺目的光。 “郡主。”恭而有礼的称呼唤回她的神思。 顾芸礼坐在他的侧边,转开眼,望向窗外行人如织的喧闹街道,“如今我已不再是郡主。” “陛下一日未褫夺封号,郡主便还是定陶郡主。在下愿求娶郡主,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顾芸礼惊诧地转过脑袋,不再纠结他的称呼问题,而是后一句令她震惊万分的话,“你在说什么?” 她仔细打量他,眉目疏朗的端方君子面上是满满的诚挚,“在下欲求娶郡主,还望郡主成全。” “你是不是受人要挟?不对,你已任职长史,为摄政王鹰犬,谁又能威胁你?”顾芸礼冷经过来,依旧不信。 “没有人威胁在下,在下是自愿的。” 顾芸礼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希夷想起半个时辰前,他于金殿之中,俯首拜见摄政王。他虽然将郡主从死牢里救出,但郡主整日郁郁寡欢,大夫说再如此下去,郡主身子必垮。 他知晓郡主的症结在寂寂深宫,便想办法去求摄政王,让她们姊妹见上一面,好在摄政王答应了他。 他跪在栽绒暮紫团蝠纹毯,被权贵殴打、贫穷折磨都不曾折断的脊骨弯下,“臣叩谢摄政王。” 上首之人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你主持秋闱有功,应有的赏赐罢了。” 张希夷不敢居功,谦卑道:“秋闱有大司徒,臣只是辅佐在侧,行横草之功。” 陆修瑾未曾停下朱笔,兀自道:“现下她们应该是见了面,你先斩后奏送顾芸礼进宫,就不怕孤知晓后不答应,先把你斩了?” “摄政王于臣而言有再造之恩,若摄政王想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显然,陆修瑾没有对他生出杀心,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并无多大反应,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张希夷第一次忤逆他的命令,额头叩在坚硬的玉砖,仿佛他坚毅的决心发出“咚”的一声,“臣斗胆求摄政王赐婚。” “谁?”朱笔搁置流云裹山形笔架,陆修瑾凝眸望向他,“定陶郡主?她为罪臣之女,你娶她不怕白璧染瑕,从此晋升无望?” 他执拗道:“臣不怕,还请摄政王恩赐。” 两息默然后,上首之人道:“你下去罢。” “臣多谢摄政王。” 张希夷退出宫廷,来到宫门外的马车里等待归来的定陶郡主。 回忆在颠簸的车马里结束,他的心却是坚韧稳固,郡主想要刨根究底,他便给她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太后在宫中保住自身已万分艰难,郡主为何还要让太后担心,分身乏术?” 短短一句话,顾芸礼霎时明了,她与摄政王不共戴天,如今能保住性命顺利离开廷尉署,其中小妹不知付出了多少。张希夷乃摄政王拥趸,她下嫁于他,便是告诉摄政王,她顾芸礼甘心屈从。 呵……顾芸礼心底发笑,可小妹后颈的伤痕历历在目,她又怎么舍得让小妹的努力付诸东流。 “好,我嫁你。”她开口艰涩无比。 半月后的傍晚,顾芸礼一如既往坐在金丝楠木小几边,等待摄政王的登临。 玄色长衫犹如深夜的浓墨漆黑,镶边的银丝线折射出如月冷辉。他来了,随之带来的还有一封烫金正红的柬帖。 “在交易开始前,太后不妨先打开它。” 顾南枝脑中的弦绷紧,缓缓打开柬帖,竟是阿姊的喜帖。阿姊要成婚了?! 陆修瑾看出她的惊讶疑惑,落座于她对面,好心解释:“如你所见,定陶郡主与长史张希夷成婚,张长史乃孤手下,性情敦厚温善,你阿姊嫁于她,不会受到亏待。” 在见到新郎官名讳的时候,顾南枝就懂了,阿姊有他庇护,便不会有性命之虞,她也能放下心了。 她所求不过身边无辜之人能安然存活,“哀家多谢摄政王。” 他声如珍珠坠落玉盘,清冷上扬,“太后的谢仅仅停留在嘴上?” 顾南枝一瞬便明白他想要自己怎么谢。窗外余霞成绮,金乌最后的光辉洒落窗台,连掌灯的时辰都不到。 她咬唇,难堪道:“现在是白日。” 他没有戴蹀躞带,自然也没有配乌玉环,取下两指宽的腰带,覆住她的双目。 绚烂的霞光随着闭眼而消散,她听到他近在耳畔的声音,“现在是黑夜了。”
第34章 生辰 ◎她似要幻化出双翅飞走◎ 子夜, 他的兴致才将将退却。 他们连晚膳都未吃,或许未吃的只有顾南枝,他已然餍足, 这期间顾南枝体力不支昏昏睡去。 陆修瑾将她打横抱起, 小小的一只, 轻盈如片羽,放入拔步床便深陷锦被。调皮的发梢黏在她的脸颊,双颊满是被揉弄出的粉,惹人欺怜。 被他润泽的樱唇翕动,陆修瑾伏低身子,听见她呢喃:“阿姊,阿姊……” “连入睡都在喊你的阿姊,她当真重要至极。”顿了顿, 他继续道, “就算为了你阿姊, 你也会好好活下去的,对吧。”是陈述,而非疑问。 顾南枝听不见, 她正沉溺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安乐侯府旧宅的桂花树枯萎了,取代古朴轩敞宅院的是一片荒芜土地, 天色幽暗,没有一丝光亮。 她赤足踩在光秃秃的土地,饥肠辘辘, 身体虚弱得下一刻就要昏厥。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一个白色的石子, 顾南枝捡起来, 她嗅到一丝香甜, 忍不住浅尝一口,哪里是什么石子?分明是变硬的糖糕。 一小块糖糕怎么能果腹?好在每隔十步就出现糖糕,她一面捡一面吃,竟然走到一处深坑,坑里铺满了白花花的糖糕,她急不可耐地跃下去。 可捡起糖糕,她才发现坑底还铺就一层细密的网。大网收紧,她被束缚在网内,悬在半空,像一只幼小的兽瑟缩地抱住自己。 火光耀亮黑夜,也耀亮猎人冷峻的脸,那猎人与陆修瑾长相一模一样,心满意足地笑着,抬起手指将她脸颊的发丝捋至耳后。 顾南枝遽然惊醒,朦胧的鹿眸渐渐恢复神采,明亮的光照进眼眸,却无法驱散其中的雾。 听说梦境是现实的映射,他是极富耐心的猎人,在荒芜的土地放上细碎的甜糖,将饥肠辘辘的她一步步诱惑进陷阱,沉沦到难以自拔的时候被捕获,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她晦暗的眼神在触到枕边正红的喜帖,一点光如流星划过。指腹抚摸喜帖上的烫金字体“百岁千秋,鸾凤和鸣”,眼睛似乎也被鲜艳的红烫到,湿润微红。 纵她坠入万丈深渊,阿姊也一定要幸福…… 菊月十五,宜嫁娶。 大梁圆柱缠绕正红绸缎,双喜大字贴于正厅中央,龙凤双烛燃得热烈,宾客们一声声地祝词,喜气洋洋,吉祥止止。 顾芸礼从未想到自己出嫁的那一日会这么快来临,她年过十八,京中其他同龄的娘子要么已经出阁,要么约定婚约。唯她,自幼受母亲熏陶,所见所闻告诉她,女子可以不必囿于后宅深院,也能活出一番广阔的天地。 而今,她到底还是囿于宅院了。 鸳鸯戏水喜帕被金秤挑开,初见清贫的男子穿着金丝镶边喜服,他白净的面上多了一抹酡红,应是喝过不少酒,唇角上扬,肉眼可见的欢喜。 张希夷递过来酒杯,“虽是虚礼,但不敢轻慢郡主。”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场迫不得已的嫁娶。顾芸礼接过酒杯,与他交臂同饮。 同饮合卺酒,结为连理枝。 “芸娘……”张希夷嘴唇阖动,极轻极轻地唤出萦绕在心间良久的称呼。 梦寐以求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距离,为他披上凤冠霞帔,描眉点唇,今天的她姣美极了,只一眼就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张希夷忽略她微蹙的秀眉,眉目缱绻,深情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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