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芸礼犹如局外看戏的人,冷漠地没有回应。 洞房花烛夜,两人同榻而眠,中间却隔着一团百子喜被拢成的塄坎,泾渭分明。 秋去冬来,转眼立冬来临。夜里雾霭沉沉,清晨不见枝叶上的朝露,而是被寒冷的温度凝成白霜,光秃的枝桠犹如裹了一层糖衣。 顾南枝在冬天来临的第一日出生,她过了百日都还未取名字,百日后母亲见到凌霜傲雪的梅,才给她取名南枝。若把南枝,图入凌烟,香满玉楼琼阙。 如今梅花依旧含苞欲绽,人却不是彼时的人了。 月一推门而入,温暖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太后娘娘身体羸弱,一打霜就烧起地龙。紫檀木屏风后,她托腮撑在窗台,出神地望着长乐宫墙外横斜生出的几枝腊梅。 他取过木施上的兔毛斗篷披在她的双肩,“殿外风大,太后娘娘若要开窗,合该披一件斗篷。” “哀家忘了,但是月一总会记得的。”她半挽的青丝以琼枝贝壳梳篦低低簪在右侧,余下的发拢聚起来斜斜搭在削肩,笑起来清浅媚人。 好比出水芙蕖,端的是纤尘不染,却勾动人的谷欠念。 月一似乎听见含苞待放的腊梅缓缓舒展花瓣的声音,立时垂眸避讳,递出信笺与檀木镂纹食盒,“是张长史府上送来的信与食盒。” 顾南枝与张长史并无交集,那传信给她的惟有嫁与张长史的阿姊。她兴奋地拆开信封,凝光纸上只有四个遒劲有力的字:平安勿念。 食盒里盛放带有小炉温着的桂花糕,那么冷的天也不知阿姊是从哪里弄来的新鲜桂花,想必颇费精力。 阿姊没有在信里明说,顾南枝却是与她心意相通,她在祝愿自己生辰喜乐。 她咬一口温热的桂花糕,香甜柔软的细腻口感充斥唇舌,恰如冬日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月一下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托盘,红木托盘上盛着一盏日铸雪芽,还有一束明黄的花。 “这是……”顾南枝被那束从未见过的花所吸引,拿起来,花枝摇曳,发出清脆的响。 “这是奴用黄岫玉做的云苔花,庆贺太后生辰。” 一朵云苔花有四朵花瓣呈十字形,每一瓣都是他亲手雕琢而成,顾南枝怎不生出感动,“哀家很喜欢,既是生辰,散些喜钱给宫里的宫人罢。” 幽寂冷清的长乐宫生出久违的喜色。不久后,顾南枝收到贺礼,陛下陷在繁忙的政务脱不开身,送来的生辰礼是画珐琅长方盆玉兰盆景,令她意外的是陆修瑾也送来贺礼,一副点翠海棠纹头面,华贵耀眼。 顾南枝没有多大的欢喜,让宫婢把头面放在樟木箱底。 太后寿辰,普天同庆,但因天灾频频,朝廷开源节流,未广设宴席。这是对往岁太后铺张奢靡寿辰,今岁一切从简的交代。实际,顾南枝有罪之身,她的生辰必定不会大办特办。 戌时,灯盏盖灭,顾南枝早早就寝,这是她度过的最平静的一次生辰。 然而,她想平静,有人却不愿。 半梦半醒间,她被揽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熟悉是因他的冷香气息,陌生是因他踏夜而来,披霜带露。 他不是第一次深夜闯入,可顾南枝还是受到不小惊吓,攥紧衣襟失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不容她反抗,强行将她抱出寝宫,宫外不见值守的宫婢与守卫,应是被他支开。 殿外寒冷,她只来得及披一件斗篷,夜风一吹砭人肌骨,她缩成一团,看起来就像紧紧地缩进他怀里。 忽然,被打横抱起的身子骤然坠落,她骇得手臂环住他的肩颈。 他是故意的,戏弄她后不忘调笑道:“太后可要抱紧了。” 顾南枝半张小脸都被毛茸茸的斗篷领子遮住,露在外面的鼻尖泛红,不知是被冷风吹的,亦或者是被他的戏谑弄的。 陆修瑾怀抱她所行的目的是宫闱北方的摘星阁,摘星阁建于前朝,是整个长安最高耸的地方,立在摘星阁上可摘星揽月,纵观大瀚江山。 她果然被他抱了上去,十余丈高的盘旋木梯,他抱着她一阶阶行过,木梯尽头是摘星阁的最顶端。 今夜无月,璀璨的繁星像是天宫仙人点燃的灯火,皎皎绽辉。 她被陆修瑾从背后拥住,脊背熨帖他宽阔的胸膛,“看下面。” 顾南枝低头俯瞰,禁宫的最高处能纵览整个长安城,长街小巷井然有序,房屋错落有致都变得无比渺小,仿佛能将远阔河山踩在脚下。 她扫视一眼,便伸出手臂,想要去摘天上的星子。她宁愿要天上虚无缥缈的星星。 他最是明白她白狐裘斗篷下只着轻薄寝衣,夜风拂过她近乎透明的脸庞,白袂飘荡,她探出的袖子上刺绣梨花暗纹,朵朵梨花如同羽毛,似要幻化出双翅羽化飞走。 陆修瑾倏然心口一紧,拽回她的柔荑,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咬弄樱桃似的耳珠,“不许逃。” 如同咒语一点点钻进心里,在她的身上打下属于他的烙印。白狐裘斗篷与玄色大氅散落在地,后背抵住坚硬的阑干,嘴唇逸出的嘤咛被他吞入腹中。 忽然,他将她转了一面,顾南枝面向阑干,夜色深浓旷远,一簇簇焰火争先恐后地升上苍穹,绽开耀眼的烟花,镌刻在漆深的夜幕。他再次贴近,顾南枝搭在阑干的手倏然抓紧。 顾南枝从未知道换一个高度看焰火,会是这般奇妙,那焰火十分特别,仿佛她一伸手就能触到。 “喜欢吗?送你的生辰礼。”耳畔萦绕他沙哑的微喘。呜咽与嘤咛代替她回答,喜欢呀,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就像是一闪而逝的焰火,短暂地绚烂后,残烟无痕。 最后一簇焰火升腾的同时,顾南枝的脑袋里也轰然炸出焰火,极致的空白后,她不禁想起白日里被她压在樟木箱底的点翠头面,那不是他送来的贺礼么?既然已经送出,为何又要送她一场盛世焰火? 顾南枝来不及询问,便在浓重的睡意碾压下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若把南枝,图入凌烟,香满玉楼琼阙。——吴文英《暗香疏影·夹钟宫赋墨梅》
第35章 怒火 ◎“枝枝,休想逃离孤。”◎ 光阴从不待人, 转眼旧岁辞别,迎来新岁,顾南枝身为太后以身体抱恙为由, 未出席宫宴, 而她的缺席注定不会影响宫宴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未央宫正殿杲杲的灯火仿佛能照到长乐宫, 顾南枝在宫婢的伺候下早早就寝,她身边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这批宫人受过严苛规训,对她恭敬到近乎惶恐。 她想念月一了,但月一身为中常侍,需伺候陛下左右。她嗟叹一口气,正要褪下外衫,殿外响起脚步声。 半个时辰后, 夜风吹动廊檐下新挂的大红琉璃宫灯, 宫灯止不住在空中打旋儿, 月一恭送陛下回甘泉宫后马不停蹄地赶来长乐宫。 长乐宫已经熄灭灯火,与禁外的张灯结彩相比,分外冷清。他心底怅然, 悄悄推开殿门入内,隔着满月门的帘幕, 他唇瓣阖动,在无人在意的阴暗献上无声地祝福。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愿太后岁岁平安。 即将踏出宫殿时, 他忽然脚尖一转,向寝殿走去, 洒金帐子微微飘动, 玉枕绣被整齐叠放在原处, 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疾步走出殿外,拎来值夜的宫婢询问:“太后娘娘呢?” 大长秋平素温和的面容阴沉得可怕,宫婢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半个时辰前,摄政王来长乐宫将太后娘娘带走了,大长秋出什么事了么?” 月一淡淡道:“无事,你下去吧。” “是。”宫婢提起小宫灯,正要回配房的路上,回首望见大长秋松孑然立在黑暗空寂的廊芜,黯然神伤。 月色溶溶,一辆赤金乌木马车驶出宫门。那马车奢靡至极,宝顶镶金嵌玉,绯色的帘栊都密密织就南海珍珠,过往行人不由对里面的天横贵胄生出探究之心。 马车座位铺满柔软的白绒毯,陆修瑾正襟危坐在主位,顾南枝懒懒地倚在车壁,自从母族倒台后,她也不多讲究宫廷礼仪。 “摄政王是要带哀家去何处?” 他闭目养神,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不止这一次,半个时辰前顾南枝正要歇下,他却闯了进来,顾南枝问他想要做什么?他只冷淡地回答:“太后待会就知晓。” 他语气冷漠,带着疏离,像是想要远离她又不得不接近她一样。如若不是见过他如狼似虎的模样,顾南枝倒真的会被他克己复礼的假象欺骗。 行过一盏茶,马车停驻,顾南枝撩开车帘一角,眸色怔忪。 城郊曾有一处荒地,后来开辟出,专门用以安置流民。秋天时,顾南枝还来过,彼时穷街陋巷,泥地搭屋棚,环堵萧然。而今平房瓦舍皆以建成,屋子里的烛火透过窗户,与门上鲜红的桃符对联互相映衬,冷肃的空气似乎都染上温暖热闹的气息。 顾南枝茅塞顿开,想通他带自己出宫的深意,与此同时他的话语在作证她的猜想,“若无太后献计献策,以身作则,宁安坊不会那么快修建完毕,他们还在新岁的寒风中苦熬。” 价值连城的珠玉金钗到底是死物,若能换出钱财,用之于民,也是一件好事。顾南枝想起宁安坊建造成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仿佛感受到百姓们颠沛流离后的安家乐业、温馨团圆,难免眼眶酸胀,湿意汹涌。 “多谢摄政王。”谢谢他带她出宫见到流民安置下来后的温馨景象,让她知晓自己的坚持不是愚昧,不是错的。 她抹掉眼角湿润,“我想下去走走。” “可。”他居然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顾南枝侧眸看去,他狭长的凤目落在窗外,大红灯笼的红光笼在他精雕玉琢的面容,减淡几分冷峻。 压下心头的怪异感,顾南枝走出马车,陆修瑾紧随其后,她诧异转身,陆修瑾道:“孤与太后一同。” 顾南枝也就不纠结他的同行,车夫将乌木马车赶至阴影处,两人一前一后行向坊街。 街道两旁铺满乱琼碎玉,细密的雪花还不断从天落下,但这浇不灭过年的喧闹,绑着冲天揪、双环髻的孩子们像游鱼一样呼啦啦地在巷道里穿梭,手里挥舞焰火鞭炮,空气里弥漫淡淡的硝烟味儿。 一个身穿红袄的孩子抢走领头孩子吃剩的糖葫芦,一面跑一面得意地回头大笑,突然他与迎面走来的人相撞,华贵衣袂染上糖渍。 “啊,对、对不起……”孩子一屁|股坐在雪地,揉着撞得生疼的脑门,支支吾吾地道歉。 原本像一群小鱼一样欢快自在的孩子们也停下闹腾,瞧着迎面走来的气质冷然的贵人,远远地站在墙边,围成一团。 糟了。顾南枝连忙扶起撞人的小孩,惶惶不安地觑一眼陆修瑾,他正从袖袍里掏出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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