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营帐中炭火干热,燥得他难耐。 * 明姝回到都护府不久,便见王管事在厢房前候她。 原是崔承嗣交代他把明姝送的襕衫亲自还回去,明姝看见那衣裳便头疼,浅笑着接过了,正欲交给采苓,王管事哈腰恭敬道:“这上头撕裂的图腾,老奴已差婆子给殿下缝好了。” 明姝本想将它压箱底,这会才留意到那口子处有蹩脚的缝合痕迹。 看来王管事找的裁缝不怎么样。 她还是柔声道:“王管事有心了。采苓——”既是刻意告诉她,应当是为了讨赏银。赏银总得从崔承嗣的俸禄里扣。 采苓会意进屋拿碎银子。 明姝也进了堂屋,转手便让绿衣把襕衫塞进柜子,再不想看一眼。 * 夏末秋来,北地的夜格外森冷。 明姝独宿崔承嗣的卧房后,便叫采苓和绿衣多在地上铺了几层褥子。睡着不算硌人了,但习惯高床软枕,身量不高的明姝,总觉得躺在地上矮人一头。 沐浴后,她披上厚实的织锦描金大袖,从回廊走向卧房,正盘算着到底要不要用红木制床,却见十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吭哧吭哧从假山那儿过来,肩上扛的,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金丝楠木拔步床。 崔承嗣便在回廊尽头,眺着院子里的旱柳出神。 不一会,他也看到了明姝,忙别过视线。 很奇怪,他已经无法像初见她那般和她对视,却又忍不住想,她方才和现在,是不是在打量他? 打量多久了? 他暗忖,自己绝不是为了她刻意回府,只是营中的炭火盆烤得越发的热,热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床就像间小屋,到时候她睡床上,他睡地上,两不打扰各得清净。
第18章 明姝停住了脚步。 “夫君,这床……” 她有点儿吃惊,没猜错的话,床应该是崔承嗣差人弄回来的。那么大一张床,俨然一间小小的屋子,流光溢彩的鲛绡纱帐轻柔似雾,和她当初描述的一模一样。但当时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却似两耳不闻,厌烦难耐。 崔承嗣终于无法继续回避她。 语塞片刻,他把近来因做木工而繁复受伤的手藏到背后:“公主嫌恶地铺单薄,我便差人给你做了张床。” 他的肤色冷白,此刻耳根和颊面却浮现出不自然的红。 明姝美目流光,想到什么,不免小步来到他身边,嫣然挑唇:“原来我说的每句话,你都听进去了?” 兰麝艾草幽微的芬芳,带着清凌凌的凉意,拂向崔承嗣。 他攥了攥身后的拳,还没有说话,明姝忽地又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微呵气道:“夫君,谢谢你。” 慵懒而撩人的口吻,酥如无骨。崔承嗣心弦微动,脚跟后撤半步:“公主远道而来,来者是客,我不过聊尽地主之谊,公主勿要多想。” 语气依旧冷淡,不给明姝再说的机会,转身回了房。 明姝葱白的五指拢了拢散下的湿发,乌仁幽幽盯着他背影,半晌浅笑起来。还以为真的说千年玄铁,根本是铁树开花。 倘若真的一点不在意,怎么会替她造床?何况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并不敢看她,还怕她多想。她可什么都没想。 明姝的心气儿稍稍顺了点,转念又思量,他为她造床,往后是否都要与她同榻共枕了? * 进屋后,明姝却见小厮们把拔步床装在了西屋中。东西屋隔着暖阁与明间,崔承嗣的地铺在东屋,若关上门,完全能阻隔她的视线。 明姝才扬的心绪又沉下去:“夫君,你要和我分开睡?” “我睡不惯床,也怕公主辗转不眠,难以与我共枕。”崔承嗣淡道。 他不过与她隔着长斧睡过一次,便知她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明姝不好揣测,但从前孟疏常说,她睡着时宛如昏死,叫也叫不动,一般不会翻身。 明姝长睫下扫,抿唇委屈道:“夫君是嫌弃我睡相不好吗?那时我方到廷州,远离故土,人困马乏,并非有意影响你。” 一绺沾湿的乌发贴着她鬓角直至纤白的锁骨,睫羽上也凝结了轻盈的水汽。粉色的唇微微下撇,模样楚楚可怜。 崔承嗣撇过视线。 不,他撒谎了。那日他没歇多久便去了军中,并不知她爱不爱翻身。 默了会,他还是道:“我军务繁忙,作息不定,不想影响公主。” 不能再多说了,他转身进了东寝,带上门。明姝腹诽,说石头开花尚早,他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死样子。 拢了拢织锦描金大袖,明姝放松心情,打量起这空荡荡的西屋。在中原,主人通常会将此屋改为书房或琴房,但此刻它被崔承嗣悬满了兵戈,和拔步床极不相衬。但能在奢靡的拔步床上歇息,对着一两件兵刃又如何? 小厮们安置好拔步床,请明姝勘验。采苓和绿衣进门瞧得这精致华美的金丝楠木床,惊叹不已:“公主,你何时做了床的?和咱们宫里的一模一样。不,比宫里的还新,还宽些。” “崔太尉差人订做的。”明姝莞尔,粉腻的指尖抚过床柱,果然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质地光洁细腻,闻之馨香沁脾。 她又坐下,身下的绸缎衾被层层叠叠,滑软如云,衾被内填的竟是南诏最昂贵的金蚕丝。而鲛绡帐上、楠木柱上,都雕刻着繁复华美的牡丹,雍容冶艳。 确实比地铺强百倍千倍。 他能有如此心意,平日脸色冷些,似乎也能接受了。明姝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位冷若寒霜的军爷,也有细腻的一面。 她又有个疑惑,若非崔承嗣盯着工匠精心匠造,床怎如此合她的意?他不是说军务繁重,有时间盯工程么? 明姝坐到妆奁前,细看那些牡丹雕花粗糙大气,又不似能工巧匠的手笔。 只是榫卯结构、床板支架,都结实耐用,造床的人应是外粗内细,一板一眼,毫不马虎。 她心底突然冒出个想法,讶然转眸瞥向对间。崔承嗣门扉紧,没有人能回答她。 * 月上中天,明姝已散了乌发,合衣躺在床上。辗转片刻,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粗糙的床沿,上面一朵一朵雕花牡丹粗糙硌手。 工匠没有特别打磨过,想是之前没有做过木工。 明姝无端地想起件旧事。 前阵子王管事给她送还了件襕衫,那针脚走线,完全不似谙熟女工的婆子所为。 那针线,是否和这张床有关系? 那双手,分明是持斧砍人,犹如砍瓜切菜的手。扣紧她手背时,茧子似锋利的刀片,可以蹭破她的皮肤,却能静下心,为她雕牡丹,缝衣裳,又为何从来横眉冷对,铁石心肠? 胡乱地思索之际,对面忽地传来杯盏碎裂声。 砰的一下,在子夜格外刺耳。 明姝狐疑:“……夫君?” 没有人应她。 她耳力极佳,确信刚才没有听错。但崔承嗣若不想她理睬,她也不会触他霉头。欲歇下,心中却难掩异样。不是的,崔承嗣不像一个因为摸黑走路碰到杯盏的人。 她终于无法强迫睡着,披衣起身,趿拉绣鞋款步过去,隔着道雕花门问:“夫君,你睡着了吗?” 里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安静得可怕。 明姝如是问了两次,终于听到崔承嗣的回答。 “嗯。” 声音瓮瓮的,好似牙关紧扣。明姝从前脏腑内伤时,说话也这个调子。 偌大都护府府卫将阖府上下护得密如铁桶,莫说刺客,蚊子也飞不进来。便算有异族奸细混入了都护府,混进了两人的寝屋,肯定打不过崔承嗣。何况她方才没听到外面一点响动。 明姝不放心,开门朝外探了探头,月圆如盘,银辉漫洒,采苓绿衣坐在回廊下打盹,安静宁谧。 她确定自己的设想都是无稽之谈,可崔承嗣说没有事,她只能回去睡了。才走到拔步床边,又听得对面“咚”的闷响,沉沉地砸在她心上。 骨肉触地的声音,有人跌倒了。 明姝思索再三,推开了崔承嗣的房门。月华透过窗棂,映照在崔承嗣的猿背上,他却是极痛苦地趴在褥子边,脚下杯盏碎裂,似乎割破他的脚,到处都是血。 他没想到明姝会进屋,不禁攥紧被褥冷斥道:“出去!” 明明想森冷地警告她,偏偏没什么气势,就像受了伤的狮子,无论怎么吼都威慑不了敌人。 明姝静在门前,一时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发抖。
第19章 “出去。” 崔承嗣咬牙切齿,再次喝退明姝,偏偏她思索了会不走了,反而款步走向他蹲下,轻盈的指尖捻了滴地上腥湿的液/体。 “哎呀……夫君,你的脚流血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貌似关切,温软的手掌又握住了崔承嗣的胳膊。此刻他肌肉绷紧,肉硬得和石头似的,可见用尽了全力,在忍耐什么。尽管隔着层单衣,明姝也能触到一股直抵心魂的冷意。 灯盏已熄,阴惨惨的月色照不出人的颜色,但明姝总觉得,崔承嗣脸色灰暗不正常。连那素日里没有血色的薄唇,也覆了层妖冶的釉。 崔承嗣试图驱逐她,无孔不入的冷意却让他发颤,甚至无法分心。那只在他背脊上,触感明显的手,比平日更滚烫了。他恨不得它再贴紧他,和他亲密无间。 明姝是王室女,接近他只是为了替王室维持与廷州的关系,对他的情谊并不真切。他们绝非一路人。 崔承嗣指尖几乎掐进掌心的肉,脑子才清醒了点,半撑起身体道:“我让你出去!” 他高大的身影宛如乌云压顶,若是平日,明姝真的不管了。 可明姝方才仔细观察了会,确定崔承嗣绝非偶然摔倒,而是中毒。 明姝在西域走商时曾听说,外出做生意,千万不能得罪曷萨那人,因为曷萨那的萨尔希黑山上有一种名为“哈尔草”的植物,色清无味,却是致命的毒药。 若惹恼他们,吃了他们混在茶里的哈尔草,五脏六腑都会如坠冰窟,寒彻肌骨。若服用过量,便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明姝原以为它是种致幻的草药,会让人产生寒冷的错觉,但她摸到崔承嗣的皮肤,又觉得不尽然。哈尔草生长在千年不化的雪山之巅,背阴之地,吸收了天地至阴之气,所以吃进体内寒气便会渗入人的骨血,久久不能散发。 崔承嗣身上流着曷萨那的血,症状又与中那寒毒如此像,明姝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别人或许没有办法,明姝却是个见多识广的。她的妆奁里备着些从天南地北搜集到的丸药,有些专门用来解虫草之毒,那瓶炽阳丹,恰好与此寒毒相克。 明姝温软的柔荑便从他的背婉转到他肩膀,替他拢了拢衣襟:“夫君都受伤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呢?你送我的拔步床真暖和,这儿染了血腥气,不如先到我那儿歇息,让我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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