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她把脸红了一红,“啥格好看介?” 柳梦斋款款道:“哪里都好看。” “倪是勿好格,陆里赶得上如心呀?耐勿要钝嗫!” 他不禁“扑哧”一声,“什么如心、如屁,别没完没了跟我拿过节儿了。” 文淑也绷不住一笑,又板起了脸道:“我便不和你翻旧账,可我这新做的衣裳,瞧瞧,又叫你给弄脏了,怎么办?” 柳梦斋心领意会地一笑,把手从文淑胸口那一串墨点子摩挲而下,“衣裳脏了,就别穿了……” “讲讲就呒淘成哉!”文淑感到他灵巧的手指勾住她腰间的汗巾子一甩,就将所有的不愉快统统甩掉,极乐就此铺开。她闭起眼,开始尽情地享用他轻柔又强壮的道歉。 墨涩花浓,香爇烛冷。 高床宝帐之中,仍带着些云雨痕迹,文淑紧偎住柳梦斋,依依絮语:“我好歹也是个金刚,又不是非强卖给你不可,但我又拗不过自己这颗心,它只要你一人,叫我有什么法子?”她热腾腾一叹,朝他耳洞里嘘出娇细的吴侬软语,“格辰光倪搭耐刚刚碰头,心浪向就有仔耐实梗一个人,一径丢耐勿脱。倪碰着格客人几几化化,一塌刮仔才勿来浪倪心浪。独独看见仔耐,像煞心浪有一种说勿出格念头,连搭仔倪自家也说勿出是啥格讲究——嗳!嗳!” 文淑推他一推,却只把他的鼻鼾推得稍作一断,紧接着又续起。她半气半笑骂了句,怎奈他乏极稳睡的样貌又委实动人,由不得她一霎间心酥意软,痴痴地端详。他令她记起很久很久前,久到她还不是这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之前,她也曾梦想过有一天躺在一个好似这般英俊可爱的丈夫身旁,夫妻恩爱,白头一生。对了,柳梦斋也是个“丈夫”,他有自己的妻子——她的男人们谁没有呢?她从那么多妻子的手里头偷走了一个又一个丈夫,她有时能把他们保留上一个月,有时是一年、两年、三五年,但却没有一个会一辈子属于她,会为她永永远远地留下来。 文淑抚一抚熟睡的情郎,揭帐而去。 等文淑轻手推上了房门,床上的柳梦斋便张开眼。假如他不装睡,就不得不被迫聆听她的情话,再装出相信她的样子来,还要发誓赌咒地哄慰她……他很累,他宁愿明天花费上一大注金钱去购买男人与女人间的和平,也懒得再对她们废话半个字。 下一刻,他就为自己的明智决断而感到庆幸,他听到外间传来了细密的谈话声。谈话的双方是文淑与妹妹诗诗,诗诗大约也应付完了唐文隆,早候在套间外。她奚落了文淑几句,说姐姐你也太便宜花花财神了,就该狠狠和他闹一场。文淑发出很不屑的一声说杨止芸倒是会闹,不是把大少闹到我这里来了?我们呀就是人家养的一条狗,倘若一得宠就翘起尾巴来去命令主人、管束主人,甚至还敢去咬主人,那还得了?早把你一脚踢开了!诗诗“哎哟”一声说,姐姐你的话忒难听。文淑冷笑说我这还是好听的,我们其实连人家的狗都不如,大少对他那爱犬“金元宝”才称得上是情有独钟呢,对我?呵,我不陪他玩,他立马就会换个女人陪他玩,可我要离了这帮子大少爷,连饭都吃不上。诗诗说,姐姐你再怎样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呀!文淑这次倒嗯了一声说,别人求财神还求不着,我万不能把财神爷往外推。我阅历过多少男人,那些个二世祖,多的是晃晃钱袋子就想让女人自己扑上去的,大少是难得肯一分钱、一分货来买你的实诚人了,他既被我逮到打野食,准会好好补偿我的。再说了,我也早被他迷得个结结实实,所以同他是只能和好、不能决裂,否则你说说看,好像他这样子面貌可人、身体强健的豪华公子,除了盛公爷,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诗诗听了后突然问说,对了,盛公爷现下如何?文淑“嘘”了一声说,还不就在镇抚司大狱里蹲着吗?自然是受不完的酷刑,白白糟蹋了那么一个人,啧啧! …… 她们说的是苏州话,声音又细,语速又快,但柳梦斋那一双贼耳朵还是听了个一字不漏。他心中雪亮,假如有哪天自己也被投入大狱,适才那个还信誓旦旦非他不可的女子将会拿同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谈起他来,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张脸蛋、一根阳具、一座钱庄……她一转身就找得到下一任,再接着对别人演出她亘古不变的“深情”;而他厌倦这一切已经太久了。 柳梦斋回忆起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节,那时他刚脱去练功的铁鞋锡衣,被身轻如燕的新奇感蛊惑着,总忍不住悄悄地飞身上房,想听一听父亲和叔叔们都在整夜谈论些什么。最开始他听不懂,等他能听懂,就再也不想听到他们的任何谈话了。他又去攀其他的屋顶,偷听其他人——出于一个少年对世界背面的好奇。然而他发现,人在私底下和在公众面前简直是完全两样,他们白天里说的那些话和他们夜里头做的事又是多么的不同!他自己的妻子,那个出身官门的高小姐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没日没夜地出去打猎,你不怕那些野兽吗?不,我不怕。我见过两匹狼挣命地撕咬,但我从没见过其中一匹微笑着把另一匹的狼崽子挨个破膛,只为了从对头嘴里掏出一个名字;我也没见过一对狐狸在窃窃耳语后,一只就被另一只送入了猎人的捕兽夹。 比起野兽锋利的爪牙,柳梦斋更惧怕人类柔软的舌头;他们的语言,哪怕由文淑那样悦耳的嗓音娓娓道来,也是他没办法理解的兽嗥。 如同每一个孤独如潮涌的夜晚,柳梦斋在恍恍惚惚中再度听见了娘:臭儿乖,娘出去给你买糖吃,晚上就回来。“臭儿”一直等着,但娘晚上没回来,娘再也没回来过。 娘,你也骗我吗? “我不是自愿抛下你,我只是死了。”——柳梦斋猛地从睡梦的边缘一惊而起,他缓了一缓神,才忆起重现于他耳边的回声并不是来自娘,而是另一个女人;还不算是个女人,只是个女孩。 他很多年没上过屋顶了,许久不曾感受过的一股强烈冲动攫住了他,鼓动着他去爬那个女孩的屋顶,这就去!只因——怎么说好呢?即使在梦中,娘的样子也好似陈年的旧曲,渺渺茫茫,他只好穿过千姿百态的女人们,希图找回一点点似曾相识的音容笑貌。而此时此夜,他感到白万漪身上的回响格外浓烈。 柳梦斋停下了伪装的鼾声,他起身穿衣,推开窗就溜走了,丝毫不顾及文淑发现他的不告而别后将会有多难堪。反正金钱的巨响足以令她对所有的杂音装聋作哑。 月照千门,泛白的瓦片如浪涛一般由他足尖滚过。他踩踏着音乐与喧嚣、骰子和醉笑……不费什么劲就觅到了怀雅堂里最安静的一所小院,住在这里的该就是那几个还没出道的小清倌。他跃上北房,拨掉瓦沟里的几片枯叶,挑开两块鸳鸯瓦,最先跃入他眼帘的是一段光腻腻的后颈、几缕碎发——万漪正低着头在那里铺排盥洗应备的东西。屋内点着灯,照着一条大通铺,铺上侧睡着一人,鲜明的轮廓可不就是那一日与万漪一同被抓入狗场的少女?铺下的脸盆架边还立着一个丫鬟装扮的少女,柳梦斋瞧着她也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是谁。就见万漪把抹好了牙粉的牙擦递给那丫鬟道:“影儿,好容易今天回来得早些,快收拾了睡吧。” 一听这声“影儿”,柳梦斋就想起来了——书影,她名叫书影,是跟龙雨竹的丫鬟,应酬场合上他和她打过几回照面。他记得自己还替这个书影惋惜过一场,白白生着一副清美不俗的脸孔,神机却总呆愣愣的,将来至多是个三流的木头美人。却原来令万漪拼死也要护其周全的那个“妹妹”,就是她呀! 而在“姐姐”面前,书影也显得活泼了一些,她对万漪一笑道:“劳烦姐姐,总这么熬夜等着我。对了,我听他们说,你今天终于截住花花财神了?” 这一下柳梦斋不禁嘴角上翘,凝神细听。 但听得万漪愁道:“截倒是截住了,可他不收我的欠条,还给扯了,枉费你替我工工整整写了那么久。” 书影一听,就把牙擦从嘴里抽出,用很严肃的口吻道:“姐姐,他不肯收欠条,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的要求?” “妹子,你想多了。人家现做着文淑姑娘那样的金刚,哪里会瞧得上我这排不上号的小角色?他只说我有钱就还他,没钱就算了。” “也对,他多的是钱,也不在乎这区区几百两。” “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反正我只知千难万难,赚钱最难。在你们这些公子小姐的眼里,几百两不过是区区之数,可在我,那就是听见都肝颤的巨款。我白拿了这么多,又没什么力量可报答人家的,总归是良心不安。” “珍珍姐姐在世时和我提过,休瞧柳家如今是富商,其实早年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赚取的也都是不义之财。像这样的人就算给了你什么,也不是走心的,姐姐你大可不必挂怀。记得去年凤姑娘出嫁,这个柳大一出手就送了一座珠宝字号做陪嫁呢,看起来对他这位凤姐姐也算情深义重了吧,可后来白凤出事,他顶着首富之子的名头,也没见拿出一文钱来施救。” 万漪听了书影这一番话,一向柔缓的嗓音却陡然尖锐,“要这么说,盛公爷还和凤姑娘好过那么久呢,最后还不是——” 柳梦斋忽见侧卧在床的女孩猛嗽了起来,万漪马上就把没说完的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她露出抱歉的神色来,搂住书影的肩膀,“妹子,我不该这么说你的詹叔叔,惹你难过了。我的意思是,凤姑娘是犯在九千岁手里,所以大家谁都不敢救助她,也是情有可原。对,那回我和佛儿出局,在路上被劫,我那客人也是托这位柳大爷出头,才替我们把丢了的钻镯找回来……” 柳梦斋听出头绪来了,这同居一室的三个女孩,万漪对书影是真情关怀,但她告诉她的却全都是假话,书影压根就不知她这位姐姐险些遇害之事,反倒是那个看起来对万漪相当不屑的佛儿——是这个名字吧,她们俩共享着千丝万缕的秘密。一定是出于这个缘故,方才万漪情急下一提起詹盛言,佛儿立马就作嗽警示,似乎唯恐她说漏什么。 柳梦斋急速地思索,一面竖起耳朵来听万漪继续在那里对书影道:“再加上这一遭,他算是帮了我两遭了。又没有那么一说:谁的力量大,谁就该帮我,谁钱多,就该分给我。我既蒙受了恩典,不管人家给得走不走心,我自个儿总得记在心上呀,妹子你品品,是不是这个理?” 书影仿似从一场剧烈的病发中缓过来一样,疲惫一笑,“姐姐,我明白你厚道心诚,总愿念人的好,但那个柳大他非但背景复杂,且又是个臭名在外的荡子。你瞧他明明已有妻室,却在这槐花胡同里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应有尽有,还贪婪不知足。似这等没准根儿的阔少脾气,你只管把他往坏处想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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