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是尉迟度心腹,自然有许多信息要交接。一番漫谈后,徐钻天提出,要瞧一瞧被关押在诏狱里的詹盛言。 “奉了上公千岁的命,有句话交代人犯。” 马世鸣亲自替他领路,从大厅右首绕过一间供奉着岳飞的祠堂,向南直插,不一会儿就见高高的牢门,满铸其上的狻猊等神兽在雨水里闪闪发亮,门环和锁头上的纹样则是二郎神犬与一把扫帚。 番役们开锁时,徐钻天驻足细看,“我怎么记着以前这上头刻的是狴犴?” 马世鸣一笑,“过了年刚换的。” “这神犬与扫帚是个什么寓意?” “咱们镇抚司就是千岁爷忠心耿耿的走狗,替爷爷咬死敌人,再将残骸清扫出门。” 马世鸣是一张尖颏缩腮的长脸,上唇养着几根小黄胡子,一双潮湿的眼睛里满蕴着狡猾和凶残。徐钻天盯着马世鸣稍一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您老兄想出来的吧,高明至极!” 他们说笑着,先穿过了牢头所在的几排廨房,紧接着就进入二院的牢房和刑房,这就已听见两厢中传出惨叫阵阵,走到头再朝西一拐,又是一所单独的小院,院中天井甚窄,铺着青黑土砖,和天上阴云合成了一种森幽景况。狱卒打开了上房的三道锁,马世鸣作势邀请,徐钻天便拾阶而上。 他先让双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才见墙角缓缓浮现出人形来。徐钻天走近些,一股冲鼻的气味就涌上来,他俯身,看到一个几乎半裸的高个男子,手腕和脚腕被一副铁镣倒锁在背后,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闭目斜卧在一张污痕斑斑的草席之上,脸庞与身体皆消瘦如骷髅,一把乌蓬蓬的大胡子从两腮直盖到胸口,却掩不住其下如丝帛般被扯开的碎烂皮肉,肘关节、膝关节均已腐烂到森白见骨。 这就是那个曾饮酒如巨鲸、挥金如粪土、能开百斤硬弓,倾倒无数佳人的詹盛言。徐钻天原准备看见一条在铁索下咆哮扑击的恶龙,但他只看到了一坛翻洒在地的苦酒,只消明晨的一缕熹光就足以将之蒸发殆尽。 后头的马世鸣见徐钻天的背影抖动了几下,突然间大声地咳嗽起来,又摸出一条手绢遮住口面,怪叫连连。 马世鸣笑起来,“徐大人,您凑太近了,不被熏死才怪。” 徐钻天拿手绢来回抹弄着眼鼻,满口乱啐,“这血腥气直钻脑囟,刺得人眼睛都疼。我说,他这样,还有意识吗?” 话音甫落,铁镣就发出了龙鳞刮地一般的冷响,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那个昏蒙如死的囚犯猛地张开眼,眼中却是一对空茫涣散的瞳仁,已然失去了聚射光照之力。徐钻天直对着这双眼研究了老半天,而后直起腰,把手绢一下下捅回到袖筒里。 “这是真瞎了?” 马世鸣捏起了鼻子道:“两只眼各进了三根针,都是缝衣针那么粗。” “谁叫这人有眼无珠,敢不尊上公千岁?早该拿棒槌替他开开眼。”徐钻天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比哭还难听的闷笑,探着脖子喊起来,“詹帅,怎么样?在这儿住得还舒心?” “除了没酒没姑娘、床硬了些,其余都合我心意。” 是直至此时,徐钻天才真正认出了詹盛言——从这一具与詹盛言毫无相似之处的衰败躯体里,从这嘶哑、干涸又残破的陌生嗓音里,他重新认出了他——那夺不走的尊严感,还有对现实毫不留情的嘲弄。 与此同时,詹盛言也认出了他来,“徐大人,久违了。” 徐钻天嘿嘿一笑,“难为您,眼睛坏了,还能认出老朋友。” “眼睛好着的时候,我认你也是拿鼻子。”詹盛言艰难地挪动着,在草席上坐起。徐钻天这才看清他那部大胡子其实是阴阳胡,半张脸的络腮胡已被连根扯掉,留下了成片的糊肉和血痂,但他那溃烂的嘴角却提起了一丝笑意,“没人像你,一张嘴就一股畜生味儿。” 徐钻天使劲瞪着眼,把眼皮子眨了又眨,也在嘴边拧起了一股狠笑,“您闻岔了,那是您自个儿身上的。我身上——”他将衣袖在那盲人的脸前一抖,“是红运当头的味道。明天,本大人就要入阁了。” 一旁的马世鸣先弓了一弓身,“终于要发表了!下官先在这儿给阁老道贺。阁老平定大乱,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徐钻天客气两句,扭头对詹盛言道:“听到了吧?这一场乌合于蜀界、猖獗于黔中、蔓延于滇境的土酋之祸已彻底戡平,上公千岁千秋万载,江山基业永固。” 詹盛言喘息着笑起来,“江山是我圣天子的江山,尉迟度一个没根儿的东西,谈什么基业?” 徐钻天面孔一沉,对马世鸣摇摇头,“马掌爷,你们以为他只多了一双眼?我瞧连他这张嘴都多余。” 马世鸣露出一口黄牙,刮了刮上嘴唇,“要不是留着他这张嘴招供,早就拔了他舌头。” “马掌爷!马掌爷!”詹盛言忽然间也喊起来——其实也不算喊,更像是轰轰的气声,从他皮包骨的胸腔间费力地挤出。 马世鸣冷笑道:“盛公爷,您老有何吩咐?” “给客人拿毡条啊。”詹盛言先扔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跟着就把脸转向徐钻天,“徐大人,你打了胜仗、升了官,还专程跑来禀告我,我该赏你个大红包才是,不过我的钱全埋起来了,埋在哪儿自个儿也想不起。这样,你先把报喜头给磕了,等我有钱了再给你补上。” 马世鸣勃然大悟,詹盛言非但借着“拿毡条行大礼”来戏耍徐钻天,而且也在侮辱镇抚司的无能。他们把他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却仍旧没有掏出他那笔宝藏的去向;由不得马世鸣不怒目而视道:“詹盛言,本大人警告你,放尊重点儿。” “尊重你个大鸡巴!不磕头就滚蛋。”詹盛言微微睁大了两眼,突出而无神的眼球仿佛是炮筒里受了潮的弹药,“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 马世鸣照着詹盛言猛踹了一脚。他把脚尖在地下蹭蹭,望向徐钻天,“阁老,照惯例,明儿才是提审这王八蛋的日子,不过既然您来了,咱们今儿就可以打。” 徐钻天挡住了马世鸣,“今儿不打,往后都不打了。” 马世鸣一愣,他仔细瞧着徐钻天,却只瞧见了所有那些权要驾轻就熟的一种神色——你永远也猜不透这神色背后所蕴含的思绪与感情,但你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生死已完全取决于对方最微小的意愿。 徐钻天把手伸得更长,将马世鸣整个推开,俯向被踹翻在地的詹盛言耳边,小声说了句不长不短的话。片刻后,徐钻天捂着鼻子咳两声,就转过身往外走,“马掌爷,上公千岁要和人犯交代的,我已转达了,还有两句话,得和您交代一下。” “是,阁老您外头请,下官陪您去厅里坐。”眼看詹盛言即将挣扎着起身,马世鸣又补了一脚,方才提步外行。 下人为贵官们撑开伞,囚室的大门落了一道又一道锁。世界与世界就此被切断。 [1]今贵州织金县。 [2]古代圆形钱币内有方孔,故以“方孔”代指钱。
第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5) 四 酒既陈 詹盛言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逐渐放松了下来。他试图分析徐钻天最后扔给他的那句悄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它们连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参不透,而且他只要稍微用力思考,头就疼得好像有铁爪子在往里挖。长达两个月的饥饿和刑虐后,他觉得自己的神经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犹记刚刚入狱时,一切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们只是软禁了他,以令他在幕后运作:去信给水西土司透露假情报,同时秘授徐钻天以对战策略。一月下旬,鸭池河大捷、内庄大捷等捷报就已纷纷飞来,二月初贵阳围解,那以后情况就急转直下。审讯他的换了一拨人,先是打脸——力度精确的长时间羞辱性殴打,之后是揪头发、拧乳头,再之后是踢,对准胃部最柔软的那一块踢下去,一脚就能让人半天喘不上气,跟着就重重踩踏他的手指、脊椎、腹股沟……完了又在他胸腹间乱压乱摁,检查断掉的骨头。他们不准他吃饭、不准他喝水、不准他小便、不准他坐下、不准他睡觉,甚至不准他合起眼皮,只是反反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 “钱在哪儿?” 詹盛言常常觉得快要挺不住了,好在他很早就见过人们一旦崩溃后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战俘由于失去了力量而羞愧得直哭,他们的脸上被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孤独爬满,一开口就要全说完……詹盛言绝不会放任自己堕落成这副熊包样。他告诫自己:“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少年时,父亲为训练他臂力,每日令他手举石狮,每当他两手发抖眼中含泪地想把那大石头放下时,父亲总这样对他说,先数十下。就靠着十下、十下又十下,詹盛言从饥渴困乏、拳打脚踢里熬了过来。 第三天,他的一言不发彻底触怒了刑讯官们。他们把他绑上一只巨大的转盘,令他头朝下,拿一层糊窗户的厚棉纸盖住他整张脸,再往那纸上浇水。水流顺着口鼻倒灌入气管,他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水不断地浇下来,窒息感又引发了严重的痉挛,就在他昏过去之前,嘴巴处的湿纸被揭开一条缝,詹盛言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似乎是马世鸣的声音:“行啊盛公爷,还从没人能挺过三十下,我都数到了一百五,你还能撑……” 原来你们也在数数啊——他想,你们这群蠢货,你们绝对猜不到,整整十几年,每一次洗浴,我都会把自己没入森凉的水里和一张脸并躺,那张脸闪耀着久居水中的光泽,我会一直凝视它,直到来自幽冥的恐惧像火一样在我每一条血管里流窜,直到剧痛的死亡如一扇门一样在我的面前开开关关,但就是不放我进去——和素卿给我的折磨比起来,你们算什么?和我自己给自己的侮辱比起来,你们算什么。 棉纸又一次盖上,痉挛又一次开始。 等空气再度如长针一般刺入他千疮百孔的肺里时,詹盛言感到马世鸣在拿着一件冰冷的玩意敲打他硬邦邦的下体,“盛公爷,你都吓得泄了,何苦呢?说吧。” 无法自控的抽搐中,詹盛言也发觉自己由于长期濒死的惊恐而射精了,他用尽全力做了个手势,转盘被转正,他脸上的湿纸被撕去,人被解下来抛在了地板上。 他又呕吐了一阵,待呼吸恢复平稳后,他示意马世鸣来到他嘴边,“都怪你这小骚货太会给爷们上劲儿了。” 马世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詹盛言抹掉从口鼻处涌出的鲜血,“大城县。” “什么?”马世鸣一愣,“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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