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些怯意低声道:“或者,柳大爷他也并不是贪婪,只不过虽是应有尽有,却没自个儿想要的罢了。” 一直稳稳蹲伏在她们头顶的柳梦斋恍恍然如踏空;听那些根本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们在背后非议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就连书影这样的黄毛丫头也有权这么做。他有时候是他们嘴里的贼、土匪、下流坯,精明奸诈得无人可及,有时候则又傻得冒泡,成了让人笑掉大牙的冤桶……假如他听到万漪向同伴们炫耀她仅靠一张借据就狠宰了姓柳的一刀,也不会有半分惊讶。 但这奇异的一刻惊讶了他,他见证着这个白万漪在她自己曾拿生命去维护的妹妹面前,一字一声地维护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年轻恶棍,毫不妥协、毫无依据。而她又如何得知,他身在珍宝堆却总怅然若失的虚空?又是怎样触到他那一块永无法拿金钱填补的贫穷? 柳梦斋花了一小会儿驯服自己的思绪,他大概错过了一两句,但他很快就追上了她的话,“……我也不是非帮着他和你唱反调,”万漪拧绞着一条热毛巾,为书影擦了擦脸,“我就是感觉你们这些富厚之家出来的全和普通人不一样。就说妹子你吧,左右落进了这里,能做倌人谁不做?至少图一个衣食舒服。偏你,死要去做个丫头,涮痰盂、烧水烟,我瞧着都心痛。再比如,你那个詹叔叔——” 柳梦斋捕捉到万漪的吐字忽变得犹豫起来,每一次涉及詹盛言,她的反应都不太自然;与此同时,一股莫可名状的强烈悲伤则从书影的眸子里爬出来、重重压垮她。柳梦斋敏感地觉出这其中大有深究的余地,他提醒自己事后得细加琢磨,眼下且专注精神,听她们接下来说什么。 “九千岁指他犯了贪污欺罔的大罪,要他上缴‘赃款’。你詹叔叔却死也不认罪,宁肯待在大狱里苦熬。你说命都要没了,留着气节有什么用啊?总归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拐古,大家要的,你们偏不要;我们稀罕的那些,你们看一看就扔掉,也不知你们想在这世上找什么。” 万漪还没全说完,书影就拨开她手里的毛巾,背过脸去。她佝着背摁住了水盆,深吸几口气道:“姐姐,外面传他们已经对詹叔叔动刑了,是真的吗?” “我明白,你才劝我远着些柳大爷,是担心我吃亏,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 “我?” “妹子,你如今跟的是雨竹姑娘,兵部的徐尚书就是她常客。徐尚书去年年关受命去川贵平乱,已大获全胜,这就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他从前和你那詹叔叔是死对头,你若当着他在时也流露出这一份不平之情——你自己又本是罪臣之女,后果叫人想都不敢想!我的好影儿,这都开春了,你还这么病恹恹的怎么行?求求你,打起精神来,装也要装得开心些,啊?” “这病知她是怎生!看她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2] 蓦地里飞来段《牡丹亭》,闹得连房上的柳梦斋都为之一怔。他见那佛儿依旧在铺上阖目稳躺,嘴里头却含含糊糊、念念有词:“这是《毛诗》上的病,只能拿《毛诗》医,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既见君子,云胡不瘳?[3]” 柳梦斋差一点儿就笑出声,接下来的戏文他也记得: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佛儿那一身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暴躁早已给他留下过鲜明印象,竟不想她损起人来也颇有一套,又精又毒,下流得不落痕迹。 果不然,书影被气得不轻,她两手还扶在盆沿,带着那盆都叮叮当当地打哆嗦,水也直溅了出来。 万漪尚在发蒙,赶忙抚着书影的胸口对佛儿叫道:“你又在说些什么怪话?” 佛儿顶出舌尖,拿手轻轻巧巧拈开了一块香茶饼,咬字立时便清晰了不少,“要不说你是狗丫头,戏也学进狗肚子里去了,连这也听不懂?我是说,你家大小姐要学那杜丽娘,思春不起,一梦而亡。” 她在吐出这些极其刺人的言语之后,就将茶饼填回嘴里,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张开过。 “佛儿!”万漪一听懂,也赫然作色道,“头上三尺有青天,你以为你在糟践别人,你是在给自己造口业呢!” 这一下佛儿睁开了眼,她坐起身,把茶饼吐进了手心里,“口业?敢问哪一个替我记账啊?莫不成老天爷跟镇抚司探子似的,蹲房上偷听吗?”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 “好呀。”佛儿手托那茶饼,似一只妖托着她邪魅的灵珠,“那下半句是什么来着?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涌起在万漪脸上的惊慌没能逃过柳梦斋的双眼,于是他收集到拼图的又一角。目前他还拼凑不出这图景的全貌,但他已看出这小屋中小小的人儿们撬动了一些不可说的大事件。 铺边的一支蜡烧尽了,残焰跳了几跳,卷起了一缕烟。光照愈发黯淡,佛儿踞在深深的阴影里,冰清水冷一笑,“有工夫教训我,倒不如多求一求神天护佑你吧。”她把茶饼往口中一拍,闷头倒下去,是不屑于多说的样子。 万漪也没再争执下去,她搂着书影走来铺边,为她宽衣展被,“影儿,咱不理那人,睡觉吧。” 她熄掉余下的一盏清油灯,也爬上通铺,睡在了佛儿和书影的中间。柳梦斋扣上瓦片,把万漪盖住。 他又在屋脊上坐了好一阵,金晃晃的月亮就脸对脸地照着他。柳梦斋都快忘了此种时刻每每带给他的感受:比起他坐在身下的那个人世,他离天神更近些。 天若闻雷,神目如电——这两句话再度蹦起在耳边,由不得他泛起了微笑。她们说这话时一定想不到,就在头上三尺,当真有人在听着她们、看着她们。尽管他并不是天神,不,他柳梦斋就是天神,他已给她们中的一个打下了标记,那一个即将正式挂牌的小妓女,已成为天选之女。从今后,他会是她的守护神,无须祈祷和求告,他就将予以她无声无息的庇佑,一如命运庇佑其宠儿。 一阵云障遮蔽了月光,柳梦斋飞空蹑壁而去。 [1]句出〔唐〕李商隐《锦瑟》,与“当时经过浑无赖,过后相思尽可怜”一句意近,都是在表达当时不懂品味珍惜,失去才知美好难得的遗憾之情。 [2]〔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六出《诘病》。 [3]见〔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八出《诊祟》。
第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4) 三 绡成污 一夜长如岁。 万漪和佛儿早已躲进了厚厚的梦底下,书影的梦却是一条太短又太薄的被,从不能将她完完全全地裹住,总有一部分的她被裸露在现实之中,遭受着痛苦的不断啃咬,有一下,书影觉得自己被彻底咬穿了。 她挣扎着爬起,两手上染满了血的气味。 有一时,书影浑不知自己是在梦里头醒着,还是在清醒地做梦。直到旁边的万漪也翻身而起,发出了一声惊呼:“妹子,你、你也来身子啦……” 万漪犹记自己的初潮,那是在刚满十三岁后不久,她起先还当自己不小心在哪里磕伤了,生怕娘因为弄脏裤子而揍她,但娘仅仅是不耐烦地骂了她一句“小屄货”,然后丢给她一条填塞着草木灰的破布带。月事来了五天,她天天都偷偷哭一场……唉,那心惊肉跳的五天呀!要是有个人能温温柔柔地帮帮她、教教她就好了…… 所以万漪马上就抱住了书影,告诉她没关系,“你只是和我们一样了。”她点起灯,先为书影略略擦洗,随后找出一条自己新缝制的月经带,填上草纸,手把手教书影系在腰上,又絮絮地叮嘱说,这几天尽量别沾凉水、别提重物、别洗头,也别流眼泪。 这一场忙乱早也使佛儿爬起身,她望着那一头铺上的一小摊新血,仿似又在幻觉中看见娘。娘第一次发现她下身的血迹时,一下子痛哭失声,“女人天生有罪过,你的罪过来了,以后你就该受女人的苦了……” 佛儿的心脏塌陷了,她一语不发地重新躺下,合起眼。 万漪见佛儿被吵醒,居然没发表什么冷言冷语,不由得暗感诧异,却也暗自庆幸,瞧书影这样子,实在是再禁不起任何一点点恶意了。 她满怀怜惜地拍抚着书影,“影儿,不要怕,三五天就完了。” “姐姐,我不怕。”书影哑着声回答。长久以来,她都感到自己的内部在不停流血,终于,她有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伤口。而且她知道,三五天完不了,事实上,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她只有十三岁,但也变成了女人。 直到晓光渐露,书影方觉腹部的坠痛稍稍缓息了几分,也便迷糊过去一阵。醒来已近巳正,东屋里万漪的琵琶声一阵阵打进来,风也刮得厉害,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她起身盥洗时,严嫂子从廊下绕了进来,手捧一碗黑乎乎的汤汁。 “万漪姑娘说你来事儿了,特叫给你送碗红糖姜汤,喝了吧。” 书影喝过姜汤,扒了几口饭,但见雨点已一个个地落下来,地砖被洗得一片明亮。她加快脚步去往前院,直上走马楼。走到龙雨竹房前时,书影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另一边。东厢自白凤离去后就始终闲置,家具也搬空了,但书影的回忆仍满满当当地填塞在里头:那曾奢靡如宝库的艳巢,还有那一睁眼就要拿满盘子宝珠“养眼睛”的女人,她被养得美艳无方的双眼里永远燃烧着焰火一样的骄傲,她的荣耀从无人可及,落幕时又透骨凄凉……书影犹记自己踏进白凤屋子的第一天,那也是一个下雨天,有一双手臂拦住了她一跃而下的绝望,一个男人摇摇晃晃、遍身酒气地耸起在她面前…… “詹盛言?!” 书影整个人都叫这名字激得一颤,痴立不前。随即门帘就忽一起,大丫头翠翘端着个银面盆跨出来,“哎哟”了一声。 “你一动不动杵在这儿干吗,傻啦?快进去,徐大人刚起,快去服侍着。” 她骂了两句就匆匆而去,独留下一脸震惊的书影。昨夜里龙雨竹早早就打发掉一堆酒局牌局,又命书影她们几个做粗活儿的小丫头也散了,说晚些将会有大客到访。这么看,留夜厢的客人竟就是兵部尚书徐钻天?他去年年末入蜀镇压土司造反,据称刚刚得胜,怎么这么快就已到京了? 书影一面想着,迟迟疑疑地挨进房,马上听那粗声大气的嗓音愈发清晰起来:“竟还有人传,我打胜仗是靠那酒疯子的锦囊妙计?我可去他的吧!本大人连除夕都没过,九千岁一声令下,我腊月二十八夜间起行,跑去四川督军,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擒杀贼首、荡平叛民!姓詹的便亲在前线指挥,也未必有这份能耐,更何况他人还在镇抚司大狱里蹲着,已被拷打得成了个残废,连脑子也不好使了,他还有余力给本大人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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