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似有一根拽得太紧的弦在刹那间崩断,一声锐响后,书影暂时迷失在知觉之外。而等她再一次目有所视、耳有所闻时,她的人竟已来在了妆房里,死盯着大榻上的那个人,“你才说,盛公爷他残废了?” 徐钻天瘦多了,军旅劳苦磨掉了他原先的肥腻,代之以一身的风霜粗粝。他那对豆眼中先闪过了一丝惊异,把书影上下打量一遍,不阴不晴地答她道:“瘸了,瞎了。这算是残废吧?” “大人同我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屋子另一头,龙雨竹正坐在镜台前理妆;她整夜为徐钻天“接风洗尘”,精神原就不济,又被几个丫鬟前后围绕着,压根儿没留意到有谁自身后经过。是直到自己和徐钻天之间的闲谈突然被书影打断,她才似梦初觉,登时七窍生烟道:“死丫头给我下去,今天甭吃饭了!” 徐钻天却摆摆手,反问了书影一句:“你这小丫头很关心盛公爷吗?” 雨竹已分身前来,她肩上还搭着一方绿宝石缀角的梳头披布,斜垂着半挂青丝,春山半蹙而秋波含嗔,“大人,你还真理她?这丫头是从前翊运伯家的罪眷,所以姓詹的前前后后曾帮过她不少忙,她也是年纪轻,家教又不好,光顾念着那些个小恩小惠,却不懂大义所在,竟敢对谋逆之人心存牵挂,那把我们大人这样的国家功臣又置于何地!不过大人呀,你到我这里原是来消遣的,犯不上为这等贱婢动怒。我晚些一定好好地惩治她,替你解气。”雨竹下死力瞪了书影一眼,“你脚底下生根啦?还不去?” “你等等。”徐钻天趿着鞋直踱来书影面前,语气听起来很平滑,“答我的话。” 书影但只觉下腹翻搅个不停,似乎浑身的鲜血都在迅速地离她而去。她又痛又冷,但依然用尽了全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单薄,“是,我很关心盛公爷。你们——会留他一条命吗?” 徐钻天反复捻弄着一缕胡须,眼睛越眯越细,“为了留下他一条命,你愿做些什么吗?” 书影仰起头直视徐钻天,她目光里没有对抗,只有一派坦然,“什么都愿做。” 雨竹尖叫了起来:“你个臭丫头今儿是受了什么病,啊?你——” 徐钻天支起一只手,似乎要把雨竹和她的斥骂一起挡在外头;他又朝书影俯近了一寸,更仔细地端详她,“你多大?” 书影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所在,她还在犹疑时,四方低低的惊呼声已将她包围了起来,随即她自己也觉出了两腿间的潮热。她低下头,一条松花色绿绫裤已被成片的血污浸湿。她出来得太急,忘了给月经带换草纸。 徐钻天也望见了少女的经血,他眉心抽动了一下,没有再接着索要他那问题的答案。 雨竹赶紧推着徐钻天转过身,“大人哪,这可真罪过,居然让你瞧见这种污秽!来人,拿甘松香进来,熏一熏屋子!那个——钱妈!钱妈!赶紧叫他们从白云观请李天师来,给写张符,别让霉运沾上大人。”她回目间瞥见书影,直接就抬手给了她一下。 “快滚下去,真晦气!金钿,你去问问猫儿姑她老人家,地窖里还有冰吗,叫给这小脏蹄子彻底去去晦!” 雨竹伸手指住了书影,嫌恶之情溢于言表。起初她对书影也不无同情,但当这女孩子的执拗即将得罪客人、败坏生意时,雨竹对她的同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书影被带下去,几个婆子逼迫她脱去了鞋袜,摁着她赤足站进一只填满冰块的铜盆里。 “骚血太多,那就是身子太热,凉一凉便好了。” 婆子们吃吃地笑着,笑声也像是碰来撞去的冰块。 书影牙关打抖,木然呆立。这屈辱实在太大了,而她甚至无从反抗,因为这屈辱就源于她自个儿的身体,在她的最里面。 而外面,正当一片春雨绵绵,潺潺不断。 雨竹斥退书影后,又着意安抚了徐钻天一回。但徐钻天应答间却淡淡的,总有些心神不属。 雨竹立即便撒娇耍痴,说自他徐大人出征以来,她为他日日吃斋、夜夜烧香,好容易盼得他平安归来,他倒这样不冷不热,定是在外面新叙了什么人。“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不依!” 徐钻天笑呵呵拢住她道:“哪有什么新人?不过是一直有个难题梗在我心头,才突然想到了破题的法子。” “什么难题呀?” “钱。” “你还差钱?” “九千岁差钱。” 雨竹骇笑起来,“那就更没影儿了,国库就系在九千岁的腰带上,他老活佛会差钱?” “就是国库没钱!之前,户部的老张连军费都给我凑不齐,他想借此坑我一道是真的,但太仓见底了也是真的。士兵的粮饷、武器、被服、营帐……还是我自个儿找人弄钱解决的。现今西北还要抵御女真和鞑靼,沿海一带又新添了倭贼之乱,全是填不完的窟窿。山东、山西去年闹饥荒,蠲免了赋税,江西才又发了桃花汛,大水淹掉好几个州县,也上本请免赋税——” “哎呀,这些不都归户部操心嘛,反正户部那个张尚书总和你作对,就让他愁去好啦。你刚打了大胜仗,这下不仅是文财神,而且武功盖世了,只管‘春风得意马蹄疾’就是了呀。” “呦,小妖精还学会背诗啦。”徐钻天在她脸蛋上揪一把,“就为我文武皆出色,所以才不能光操心自己部里这一摊子事儿了。” 雨竹的精神登时间为之一振,“去年九千岁赏赐你金莲花烛,就有好些个人说,这是打算提拔你入阁。这么看,有了平乱的大功,事情就十成准儿啦?” “仰蒙千岁爷拔擢之恩,我自然要实心报效,替国家分忧分劳。” “恭喜大人!不是,恭喜阁老才对!”雨竹放出了自己那伤风一样的鼻音,又抱紧徐钻天的脖子,连在他脸上点几吻。首辅唐益轩唐阁老原就是她的客人,再添上这一位次辅,等于国家的正副相全被她龙雨竹收入裙下,槐花胡同还有谁能盖过她的风头去?这么一想,雨竹愈发是娇波含笑、俊目四流,万分的动人怜爱。 徐钻天禁不住又与她腻了一阵,才伸了个懒腰往下说:“九千岁原来是指望着从詹盛言那里抠出点儿钱来——那位可有钱得要命!无奈酒疯子心机太深,竟在下狱前就把财产统统转移走了,据说他有一大笔宝藏埋在地下,他却宁死也不肯吐露藏宝之地。” “听说连他府中都已被挖开了?” “挖了个遍。内室里每一寸全都拿木棒撞击过,却未有中空之响。院子里的地也全拿犁刀犁过,土色并无不同。谁也不知那么些个金银能被埋在哪里,不过我刚刚想到——” “你想到埋在哪里啦?” “埋在‘醉财神’嘴里呗!但我琢磨出怎样叫他开口罢了。” 徐钻天“呵呵”两声,把桌案上一碟子蜜浸雕枣拈几颗来吃了,拿舌头扫一扫牙花子,便欠身而起,言称已到了进宫拜见九千岁的时刻。 雨竹唯恐他还在为撞见了女人的例假而深感晦气——官老爷们尤其忌讳这个,便再一次强调说:“大人哪,一会儿李天师来了,我叫他替你做一场法事,你万万别为了才那个贱婢不自在,我已叫人狠罚她了。” “别价!”徐钻天扭过头正色道,“你把这丫头替我照顾好了,我的大计可全在她身上。” 他对她高深莫测一笑,拂衣而去。 徐钻天由皇城东角门入紫禁城,直奔崇定院。本来尉迟度身为掌印大太监,在地安门的司礼监自有其办公场所,但他今年一开年却搬进了午门内的崇定院。这一所崇定院与内阁大院对门相望,乃是数十年前皇叔父摄政王齐奢在前朝处理公务之所,内有三栋阁楼,尉迟度令几位秉笔太监、随堂太监进驻偏阁,自己便当仁不让地入驻正殿里的文书房。空废已久的院房经过了重新修缮,富丽轩昂,气势盛大。 在此处,尉迟度单独接见了徐钻天,先是慰问他行军的苦况,对他的“忠勇耐劳”大为赞赏,又明言告知他荣升阁臣的上谕将在明日下发,徐钻天自也有一番感激涕零的说辞,随之便切入正题。 “千岁爷,川贵这场仗,天知地知,实乃詹盛言先从土军那儿撤资,又向两位土司递送虚假军情,果勇底[1]决战也是靠他在后方出谋划策,卑职照章执行,方以奇计制胜。如今乱局虽已初定,但招抚叛军、安置民生,着落全在‘方孔’[2]之内。然而张大人执掌户部不力,先前调度军饷就屡屡不灵,靠他怕是筹不出几个子儿来。依卑职浅见,一事不烦二主,还是得在那个酒疯子身上打主意,找出大宝藏的所在地。” 一抹熟悉的怨恨又开始暗暗地腐蚀尉迟度。就在共谋陷落白凤的那一个夜晚,詹盛言曾向他承诺过三项条件:助官军平定川贵之乱、奉上所有财产,并交出一张叛徒的名单;最终完成的只有第一条,就连这一条,也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让官军彻底铲除土军势力,才策动了这场战争”。其后,无论遭受到怎样的酷刑折磨,那个男人再也不肯向他屈服一寸,甚至还埋伏了一场极其下流的恶作剧……一想起这个恶作剧,尉迟度的心情就低落至极点,但他的言辞神态依旧毫无缝隙。 “詹盛言他苦心布置数年,隐藏财富的每一个阶段,都设置了数道障碍以摆脱追查。咱家已派人明察暗访许久,但所有调查都被引入了死胡同。镇抚司也已对詹盛言身边那些个近人进行了好几轮审讯,但每人所知均不过是些边角料,全局只在詹盛言一人掌握中。尽管对他本人也动了刑,可迄今还没撬开过他的嘴。” “来硬的不成,不如改来软的。”徐钻天试探了一句,而多年老练的官场生涯早已教会他如何分辨当上峰这么一言不发时,是丝毫不感兴趣的漠然,还是以静默鼓励你往下说。 徐钻天感到了接近成功的喜悦,他往前一步,低声说出来。 觐见又延长了半刻钟,徐钻天一离开崇定院,就冒雨赶往紧挨皇城根的镇抚司。镇抚司正门立着一对金字楹联,曰“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乃昔年摄政王的手书。然而自最后一任都指挥使白承如在与詹家老夫人,大长公主的斗争中落败后,镇抚司便逐渐从皇室落入了后宫太监的掌握中,最终成为尉迟度的羽翼,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管。然而安国公策动内乱一事却令尉迟度对镇抚司的侦查能力大为震怒,他以“办事不力”为由撤换掉大批特务,并改由千户马世鸣执掌门庭。 马世鸣业已得到了通报,大步迎出,“徐大人,劳苦功高,别来无恙!” “老马!”徐钻天热情地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道,自己从水西土司府库里抄出来了一些有趣玩意,已遣人给马大人送去府上,还请夜里头灯底下赏玩。马世鸣面泛微笑,表示领情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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